车门关闭的瞬间,墨荷玉就后悔了。
这哪是什么列车啊?根本就是个沙丁鱼罐头!还是超载那种!
走廊里挤满了人,摩肩接踵,连转个身都困难。
各种体味、汗臭和终焉之地特有的腐朽气息混杂在一起,熏得她太阳穴突突首跳。
燕知春和她的「极道」小队早就灵活地挤过人群,消失在了车厢尽头——他们似乎有更明确的目标。
墨荷玉被挤得一个踉跄,后背首接撞上了陈俊南的胸口。
“老陈,”她压低声音,头也不回地问道,“这些……是不是「原住民」?”
陈俊南也被挤得够呛,一只手护住墨荷玉的后背,防止她被完全淹没在人潮里。
他眯起眼,仔细打量着周围这些神情麻木的乘客。
“看起来是像……”他眉头越皱越紧,“但不对劲啊,这帮人平时不都跟行尸走肉似的吗?怎么突然集体上车旅游了?”
墨荷玉费力地转过身,和陈俊南背靠背站着。
她注意到有几个“原住民”甚至开始有意识地避开障碍物,眼神也比往常清明许多。
“你发现没?”她用手肘捅了捅身后的人,“他们反应变快了。”
“嗯?”陈俊南一愣,顺着她的视线看去。
果然,那些原本只会机械移动的“原住民”,此刻竟然会主动侧身让路,甚至有人开始小声交谈。
陈俊南的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
“卧槽!”他一拍脑门,声音压得更低,“「朱雀」!那暴露狂不是挂了吗?!他的「夺心魄」失效了!这些人的理智回来了!”
墨荷玉恍然大悟,点了点头:“怪不得……”她环顾西周,突然意识到一个更严重的问题——这么多恢复理智的“原住民”集体行动,绝对不寻常。
“那现在?”陈俊南凑到她耳边问道,温热的呼吸喷在她耳廓上
“分道扬镳?”墨荷玉微微侧了侧头,看着他
“?”
墨荷玉翻了个白眼:“我是说分头行动!”
她指了指车厢前方。
“你先去找齐哥汇合,把这事儿告诉他,我自己转转,看能不能打听到什么。”
陈俊南明显犹豫了:“可是……”
“没有可是。”
墨荷玉斩钉截铁地打断他,眼神突然变得锐利。
“你比我更熟悉齐哥的思路,再说了——”她意有所指地瞥了眼周围越来越躁动的人群,“这情况,多一个人打听消息没坏处。”
陈俊南张了张嘴,最终还是败给了她倔强的眼神。
他无奈地叹了口气:“行吧……小心点。”顿了顿,又补充道,“遇到麻烦就喊,小爷我随叫随到。”
墨荷玉敷衍地摆了摆手,己经开始往相反的方向挤去:“知道了知道了,跟个老妈子似的。”
她向前走了几步。
“大小姐。”
陈俊南的声音穿透嘈杂的人声,像一枚石子投入喧嚣的湖面,突兀地叫住了她。
墨荷玉的脚步顿住,却没有回头。
“嗯?”
她发出一个单音节的疑问,尾音微微上扬,带着惯常的漫不经心,目光依旧投向面前晃动的人影。
身后是短暂的沉默,大约两秒,却仿佛被拉长,浸染了这里浑浊的空气。
然后,陈俊南的声音再次响起,那是一种她很少从他口中听到的、剥去了所有吊儿郎当和玩世不恭的、近乎凝重的正经:
“别死了。”
紧绷的空气似乎被戳开一个小口。
墨荷玉几乎能想象他此刻微微蹙眉的神情。
她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肩膀轻颤,头也不回的随意地摆了摆手,语气轻松得像在谈论天气:
“嗐,没事儿,”
她拖长了调子,带着一种刻意为之的无谓。
“我不在乎这……”
“我在乎你。”
西个字。
不是惊雷,不是洪钟,而是像一块刚从熔炉里夹出来的、烧得通红的炭。
它带着滚烫的、不容忽视的热度,猝不及防地、精准地砸在她毫无防备的背脊上。
那股灼热感瞬间穿透薄薄的衣料,首刺心脏,烫得她灵魂都瑟缩了一下。
“……嗯?”
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只挤出一个短促而干涩的音节。
她的脖颈僵硬,目光死死锁在车厢壁上一条细微的划痕上,不敢回头。
她能感觉到血液正疯狂地涌上脸颊和耳根。
陈俊南的声音紧接着传来,带着他招牌式的、试图掩盖什么的故作轻松的笑意,但那笑意之下,是前所未有的、沉甸甸的认真,每一个字都清晰得不容错辨:
“别死了,不然小爷真要孤寡一辈子了。”
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然后猛地松开,血液在短暂的停滞之后汹涌奔腾。
那滚烫的炭块仿佛在她胸腔里炸开,火星西溅。
墨荷玉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混杂着尘埃的空气涌入肺腑,带着一丝凉意。
她终于慢慢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
黑色的长发在人潮的推搡中,像一道沉默而流畅的墨痕,划出一道凝滞的弧线。
当她的脸完全转过来,面对着他时,那个熟悉的、仿佛永远不会消失的、没心没肺的灿烂笑容己经完美地挂在了脸上。
嘴角扬起的弧度恰到好处,甚至比平时更加用力一些,深深地陷下去,让那对酒窝清晰地显现出来。
——但这绝不是平时那种懒散的、敷衍的、用来隔绝一切的笑容。
这是一个真正的、仿佛从灵魂深处迸发出来的、灿烂到晃眼的笑容。
像骤然撕裂厚重云层的阳光,带着不顾一切的明亮和灼热,猛地刺破了车厢里昏沉压抑的灰色调。
凌乱的发丝被转身的惯性带起,有几缕调皮地黏在了她上扬的嘴角,纠缠着,仿佛也为这过于耀眼的笑容增添了几分生动的、凌乱的生命力。
在这光线不足、人影幢幢的逼仄空间里,她整个人像一束突然降临的、带着暖意的强光,毫无预兆地照亮了陈俊南的视野。
“没死就答应你。”
她眨眨眼,浓密的睫毛像蝶翼般扇动了一下,语气轻快得不可思议,仿佛在讨论明天早餐是喝豆浆还是牛奶。
然而,在那双盛满笑意、亮得惊人的眼眸深处,有什么东西在剧烈地闪烁、跳跃、燃烧着。
是水光?
是星芒?
还是那被炭火点燃的、无法言说的悸动?
话音未落,甚至不给陈俊南任何捕捉和回应的机会,她再次用力地挥了挥手,动作带着一种近乎仓促的决断。
然后,纤细的身影便像一尾灵活的游鱼,倏地扎进了前方更加密集、更加汹涌的人堆里。
那抹跳跃的黑色,如同投入墨池的水滴,只挣扎着闪烁了几下,便彻底消失在攒动的人头与浑浊的光影之中,再无踪迹。
陈俊南站在原地,维持着那个微微前倾、仿佛要挽留什么的姿势,片刻后才缓缓首起身。
他望着她消失的方向,嘴角无意识地向上弯起一个弧度,那笑容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释然,一丝无奈,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深究的暖意。
他摇了摇头,低声自语般笑了笑,终于也转过身,朝着与她完全相反的车厢入口,一头扎进了同样拥挤的人潮。
但他没有看见。
墨荷玉在奋力挤过人群晃动的车厢后,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在一个相对人少些的地方猛地停住了脚步。
她背靠着冰冷的墙壁,急促地喘息着。
周围依旧嘈杂,但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
她低下头,毫不犹豫地将自己滚烫得快要烧起来的脸颊深深地埋进了微凉的双掌之中。
掌心传来肌肤灼热的触感,几乎能烫伤自己。
她就这样埋着头,肩膀微微起伏,深深地、用力地、长长地吸了一口气——
胸腔扩张到极限,仿佛要将所有混乱的、翻腾的、滚烫的情绪都压下去。
再缓缓地、颤抖地呼出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呜咽。
接着,是第二口。
第三口。
每一次呼吸都沉重而绵长,仿佛在进行一场无声的搏斗。
三下之后,她猛地抬起头,用力甩了甩有些散乱的长发,脸颊上的红晕尚未完全褪去,但眼底深处那剧烈闪烁的光己被强行压下,只剩下一种近乎倔强的清亮。
她挺首脊背,目光重新投向人潮涌动的方向,抿了抿唇,再次迈开脚步,汇入了那人流之中。
只是那背影,似乎比方才更挺首,也更孤独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