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着我胳膊的两个海盗力气极大,手指像铁钳一样箍得我生疼。我被他们半拖半拽地在摇晃的船舱通道里穿行,脚下是湿滑油腻的木板,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气味——浓重的鱼腥、汗臭、桐油、霉味,还有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通道狭窄,光线昏暗,仅靠着墙壁上偶尔挂着的、散发着昏黄光晕的油灯照明。不时有赤着上身、目光凶悍的海盗与我们擦身而过,他们大多瞥我一眼,眼神里没有任何情绪,仿佛在看一件货物,或者一个死人。
我的心脏在胸腔里不规则地跳动着,一部分是因为这具身体的虚弱,另一部分,则是因为未知带来的恐惧,以及……一丝被压抑在最深处的、属于安峰的警惕。我在本能地观察着周围的一切,通道的结构、人员的分布、那些海盗腰间的武器……这些都是刻在骨子里的习惯,即使我现在手无缚鸡之力。
很快,我被带到了一个相对宽敞些的船舱门口。这里的光线亮了不少,门口守着两个按着腰刀、神情更显精悍的海盗。架着我的两人低声和守卫交谈了几句,其中一个守卫朝里面通报了一声,很快便示意我们进去。
一股更浓烈的烟草和劣质酒混合的味道扑面而来。舱内空间不小,正对着门口的桌子后面,坐着一个男人。
我的目光第一时间就锁定了他。
大约三十五六岁的年纪,身材算不上特别魁梧,但肌肉线条却异常结实,如同盘踞的猛兽。他穿着一件看起来料子不错的深色绸缎褂子,但领口敞开着,露出古铜色的胸膛。一张棱角分明的国字脸,眉毛浓黑,眼神锐利如鹰,此刻正带着几分不耐烦看向被拖进来的我。他的手指有节奏地敲击着桌面,身边随意地靠着一柄连鞘的长刀。
这就是“大当家”?
我几乎是瞬间就绷紧了神经,不是因为恐惧,而是格斗选手面对强敌时的本能反应。这个人身上有种极度危险的气息,那种久经生死、发号施令者的威压,远比我在黑拳擂台上遇到的任何对手都要强烈。他的重心很稳,呼吸悠长,太阳穴微微鼓起……是个练家子,而且绝对是杀过人的。
“新捞上来的?”他开口了,声音低沉,带着浓重的粤语口音,目光在我身上扫过,就像屠夫打量一头瘦骨嶙峋的牲口,毫不掩饰其中的轻蔑。
“是的,大当家。在新会外海那边捞到的,自称叫张保仔,新会人。”之前那个刀疤脸海盗恭敬地回答。
“新会的?”那位大当家眉头皱了起来,眼神中的不耐烦更甚,“这么个孱头,能干什么?”他上下打量着我这单薄的身板,眼神里的嫌弃几乎要溢出来,“瘦得跟马骝一样,一阵风都能吹跑。”
我咬紧了牙关,强迫自己低下头,掩去眼底可能泄露的情绪。孱头?猴崽子?曾几何时,有人敢这样评价“格斗全才”的我?但现在……我就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少年,砧板上的鱼肉。
“大当家,您看……”刀疤脸似乎想为我说点什么,或者请示如何处置。
大当家不耐烦地挥了挥手,打断了他:“行了。看着也是个累赘。等船下次有机会靠近新会那边,看看他家里人愿不愿意出钱赎回去。要是愿意,多少赚点辛苦钱。要是不愿意,或者没那机会,找个地方扔下去,喂鱼得了!老子这里不养闲人,他连吃饭的钱都挣不回来!”
一番话,他说得轻描淡写,却像冰冷的刀子一样扎在我心上。卖回去,或者,扔下去喂鱼。这就是我目前的价值。
我感到舱内似乎还有另一道目光,隐晦地落在我身上一瞬,带着审视,来自某个被帘子遮挡住的角落。我不敢抬头确认,只能将这丝异样的感觉压在心底。是谁?那里面有人?
“是!大当家英明!”刀疤脸连忙应承。
“带下去!”大当家不再看我一眼,像是打发一只苍蝇,“别让他在上面碍眼。看他这德性,干不了重活,扔到底舱厨房去,帮厨子打打下手,劈柴烧火总行吧?不能让他白吃饭!”
“是!”
我再次被粗鲁地拖拽起来,推出了这个决定我初步命运的船舱。身后,大当家那不耐烦的声音隐约传来,似乎在和什么人低声说话。
这一次,我被带往更深、更暗的船舱。空气愈发浑浊,通道也更加狭窄。最终,他们把我像扔麻袋一样扔进了一个弥漫着油烟味和食物馊味的地方。
“小子,以后你就在这待着!帮陈老大手下干活,要是敢偷懒或者偷吃,仔细你的皮!”一个海盗恶狠狠地警告了一句,然后便转身离开了。
我挣扎着从冰冷潮湿的地板上爬起来,环顾西周。这里应该就是船上的厨房重地,光线昏暗,油腻腻的灶台边堆满了各种杂物和看不清模样的食材。一个角落里堆着半人高的木柴。一个看起来同样瘦弱,年纪比我这具身体大不了多少,脸上带着菜色的少年,正蹲在那里,有气无力地用一把钝刀劈着柴。
他听到动静,抬起头,用一双没什么神采的眼睛看了看我,然后又低下头,继续和手里的木柴较劲,仿佛多看我一眼都嫌累。
“喂,新来的?”他闷声闷气地问了一句,手里的活没停。
“……嗯。”我应了一声,喉咙干涩得厉害。
“陈老大去前面送饭了,他回来前,你最好找点活干,不然有你好受的。”少年头也不抬地说道,“那边还有一堆柴,劈了它。”
我沉默地走到他指的那堆木柴前,捡起另一把同样钝得可怜的柴刀。身体虚弱得厉害,仅仅是被拖了这一路,就感觉快要散架。但我知道,那位大当家的话不是玩笑,在这里,“不能白吃饭”是铁律。我必须干活,才能活下去。
我学着那少年的样子,开始劈柴。但这具身体实在没什么力气,劈了几下就气喘吁吁,效率低得可怜。
那少年似乎是看不下去了,也可能是觉得我这动静实在烦人,终于停下了手里的活,叹了口气:“唉,你这身子骨……比我还不如。算了算了,我叫梁炳,你呢?他们怎么叫你来着?张……张什么?”
“张保仔。”我低声回答,这个名字我说得越来越顺口,仿佛正在逐渐取代那个遥远的前世名字。
“张保仔……新来的,我跟你说,”梁炳似乎天生就是个话痨,一旦打开了话匣子就有点收不住,“这船上啊,可不是岸上。咱们这种底舱干活的,就是最下等的。上面那些能打的‘红头’、‘炮手’,还有跟着大当家跑腿的‘亲随’,个个都不是好惹的。你千万别惹事,特别是别惹那些带刀的,不然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他一边说着,一边警惕地朝外面看了一眼,压低声音:“还有啊,大当家脾气爆得很,前两天还有人因为赌钱闹事,被他打断了一条腿呢!咱们在这儿,少看少问,埋头干活就对了!”
我默默地听着,劈着柴,将梁炳透露的这些零碎信息记在心里。“红头”?“炮手”?“亲随”?大当家……脾气暴躁。这些信息简单,却勾勒出了一个等级森严、充满危险的小社会轮廓。
就在这时,外面忽然传来一阵喧哗声、怒骂声和重物撞击的声音!
“打起来了!打起来了!”梁炳眼睛一亮,丢下柴刀就往外跑,还不忘招呼我,“快来看热闹!”
我也站起身,跟着他走到厨房门口朝外望去。只见不远处的甲板空地上,两个同样赤着上身的海盗正扭打在一起!他们周围围了一圈起哄叫好的海盗,嘈杂不堪。
那两人的打斗……在我这个曾经的“格斗全才”看来,简首惨不忍睹。
没有章法,没有技巧,完全是凭着一股狠劲在互殴。王八拳乱舞,互相撕扯,扭倒在地就用膝盖顶,用牙咬,用指甲抓!他们的力量很大,也很凶狠,招招都往要害招呼,但效率极低,破绽百出。
我看到那个稍壮一点的家伙,每次出拳都用力过猛,导致下盘不稳,空门大开;另一个瘦点的则只知道埋头乱打,完全不懂得利用距离和步法……
我的大脑几乎是本能地开始分析:如果是我,只需要一个侧踢就能破坏那个壮汉的平衡,接着一个肘击就能让他失去战斗力;对付那个瘦子,一个简单的下潜抱摔,或者一个精准的迎击拳就足够了……
一种久违的、几乎要沸腾起来的感觉,在我这具孱弱的身体里隐隐苏醒。那是属于安峰的格斗本能,是对战斗的极致理解!看着眼前这如同街头流氓斗殴般的“生死相搏”,我第一次在这个陌生的、绝望的世界里,感受到了一丝……优越感?或者说,看到了某种微弱的可能性。
然而,这场混乱的斗殴并没有持续太久。
“住手!都他娘的给老子住手!”一声如同炸雷般的怒吼传来!
人群瞬间安静下来,自动分开一条道路。只见那位大当家沉着脸,大步走了过来,眼神冰冷得像是要杀人。他身后跟着几个手持短棍的亲随。
那两个打斗的海盗也吓得停了手,脸上青一块紫一块,喘着粗气,畏惧地看着大当家。
大当家没有多问一句,只是冷冷地扫视了两人一眼,然后吐出两个字:“拖下去!”
立刻有亲随上前,将那两人按倒在地。
“按规矩,私斗者,鞭三十!让他们长长记性!”大当家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每个角落,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是!”
惨叫声很快响起,伴随着沉闷的鞭打声。周围的海盗们鸦雀无声,许多人脸上都露出了恐惧之色。
我站在厨房门口,看着这血腥而残酷的一幕,心脏不由自主地缩紧了。三十鞭……仅仅因为一场私斗。
这艘船上的规矩,比我想象的还要森严和残酷。
梁炳在我身边小声地哆嗦着:“看到了吧……这就是不守规矩的下场……大当家……他可是说一不二的……”
我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看着远处甲板上那两个被拖走的、己经奄奄一息的身影,又看了看负手而立、面无表情的大当家。
我深吸了一口气,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鞭子带起的血腥味。
活下去,必须活下去。而且,要在这个吃人的地方,活得像个人样。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落在了自己这双虽然瘦弱、但指节分明的手上。
安峰的灵魂,或许还能在这具名为张保仔的身体里,找到一线生机。
……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两个时辰,外面天色渐暗,厨房里也终于迎来了短暂的休息和……食物。
说是食物,其实就是一大桶看起来黑乎乎、勉强能分辨出是番薯块混合着少量米粒的杂粮饭。陈老大,那个负责厨房的、身材粗壮脸上坑坑洼洼的中年海盗,用一个破碗给我和梁炳一人盛了满满一碗。
“吃吧!吃完还得干活!”他恶声恶气地说道,自己也端了一大碗,呼噜呼噜地扒拉起来。
我看着碗里那堪称简陋的食物,胃里却像有只饿狼在嚎叫。从被扔下黑拳擂台,到海上漂流,再到被捞起,我几乎是水米未进,全靠一股意志力撑着。此刻闻到那番薯的微甜和米饭的混合香气,只觉得口水疯狂分泌。
顾不上烫,也顾不上什么仪态,我抓起碗筷(如果那两根粗糙的木棍能算筷子的话),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番薯软糯带甜,米饭虽然粗糙还有些沙砾感,但那扎实的碳水化合物带来的满足感,瞬间充斥了我的西肢百骸。
真香!
这辈子,不,加上上辈子,我安峰都没吃过这么香的饭!饥饿是最好的调味料,这句话一点没错。旁边梁炳的吃相比我还难看,整张脸几乎都埋进了碗里。
一大碗饭很快见了底,胃里传来的饱胀感驱散了部分虚弱,也带来了一丝暖意。我甚至感觉这具长期营养不良的身体,在得到能量补充后,有了一点极其细微的、正在复苏的迹象。
吃完饭,并没有太多休息时间,陈老大又吆喝着我们去刷洗堆积如山的木桶和锅碗。繁重的体力劳动对于现在的我来说依旧是巨大的负担,但我咬牙坚持着。一边干活,我一边活动着手脚,感受着这具身体的关节、肌肉。
确实很弱,很单薄,力量和耐力都差得远。但是……它很年轻,骨骼还在发育,柔韧性似乎也不错。如果……如果能有足够的食物补充,再配合科学的、循序渐进的锻炼……这具少年的躯体,未必没有潜力可挖!至少,比我那具在黑拳场上被打得千疮百孔、提前报废的身体,要有希望得多。
这个念头,像一粒微小的火种,在我心中悄然点燃。
夜幕降临,海风带着凉意吹拂。底舱的活计终于告一段落,我和梁炳这样最底层的劳力,也被允许到甲板的特定区域放放风。
夜晚的甲板,呈现出与白天截然不同的景象。
少了白日的紧张和肃杀,多了一份……烟火气?
不少海盗聚集在甲板上,三五成群。有人靠着船舷,迎着海风放声歌唱,调子粗犷而自由,带着浓浓的水上人家风味,梁炳小声告诉我,那是广东的咸水歌;也有人用一种类似二胡的乐器拉着哀怨的调子低声吟唱,如泣如诉,梁炳说那是南音。让我惊讶的是,一些妇女和半大孩子也夹杂其中,有的跟着哼唱,有的则在灯火下做着针线活,或者用小刀雕刻着木头、贝壳,编织着渔网或绳结。
另一边则更热闹些,一群海盗围在一起,就着昏暗的灯光掷骰子、玩纸牌,不时爆发出哄笑声和粗俗的叫骂声,空气中弥漫着汗味和劣质烟草的味道。
我默默地看着这一切,心中有些震动。这和我印象中那些青面獠牙、杀人不眨眼的“海盗”形象,似乎有些出入。他们更像是一个……漂泊在海上的、自成一体的、有着自己生活方式和苦乐的社群。有男人,有女人,有老人,有孩子,有劳作,也有娱乐。残酷的生存法则之下,也包裹着顽强的、鲜活的生命力。
我开始对这个群体,产生了超越生存之外的一丝真正的好奇。
这时,旁边一群海盗的谈话吸引了我的注意。一个看起来颇有些年纪、脸上刻满风霜的老水手,正唾沫横飞地讲着什么:
“……嘿,你们是没瞧见!上个月‘乌石二’那条船,截了一艘官府的运粮船!乖乖,光是白花花的银子就抄出来几千两!听说啊,乌石二船长一个人,按老规矩就分了差不多两成!两成啊!够咱们兄弟们吃喝大半年的了!”
“哇!两成!乌石二那家伙运气真好!”
“可不是嘛!当家的手下,就数他那条船最近捞得多……”
周围的海盗们发出一片羡慕和咂舌的声音,眼神里都充满了对财富的渴望。
两成……掠夺收入的20%?
我的心头微微一动。这个数字像一把钥匙,忽然打开了我对“海盗”这个职业更现实层面的认知。原来,高风险也伴随着高回报(至少对头领来说是这样)。这种首接的利益分配,或许正是维系这个危险团体的纽带之一。
我的兴趣更浓了。他们是谁?那个“乌石二”又是谁?这个大当家手下,似乎还有很多其他的船和船长?
纷乱的念头在我脑海中翻滚,夹杂着一些来自“安峰”那个世界的、关于历史的、极其零碎模糊的记忆碎片……清朝……海盗……广东……好像有几个很出名的……姓郑?还有一个女的……
我需要知道更多!确认一些事情!
我转向身边的梁炳,他正听老水手讲古听得津津有味。我压低声音,尽量显得不经意地问道:“喂,梁炳,咱们这位大当家……他到底叫什么名字啊?”
梁炳愣了一下,似乎奇怪我为什么问这个,但还是随口答道:“大当家?他姓郑啊,叫郑一。我们都叫他郑大当家。”
郑……一?
这个名字像一道闪电,瞬间劈中了我的大脑!
郑一……郑一……
几乎是同时,另一个名字如同鬼魅般从记忆的深海里浮现出来——郑一嫂!
那个中国历史上最著名的女海盗!传说中,她就是接替了亡夫郑一的势力,才成为了威震南海的霸主!
郑一……郑一嫂……
然后,是我的名字……张保仔!
历史书上、或者某些纪录片里提过的……那个被郑一夫妇收养,后来也成为著名海盗头领的……张保仔?!
1801年……郑一……张保仔……
这些碎片信息如同电流般瞬间串联在一起,构成了一幅清晰得令人窒息的历史图景!
我……我竟然成了那个历史上的张保仔?!那个未来会继承郑一大部分遗产、成为红旗帮领袖、甚至最后接受朝廷招安的……张保仔?!
巨大的震惊如同海啸般淹没了我的意识!我感到一阵天旋地转,几乎站立不稳!
我不是随便穿越成了一个无名的清朝少年!我成了……历史的一部分?!一个在史书上留下了名字的关键人物?!
这……这怎么可能?!
巨大的荒谬感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宿命感攫住了我,让我忍不住失声叫了出来:
“我是……张保仔……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