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丝细密如针,将整座城市笼罩在一片朦胧的灰雾里。李天宇站在医院走廊的窗前,指节抵着冰凉的玻璃,目光穿透雨幕,却不知落在何处。他的白大褂袖口沾着消毒水的气味,混合着雨天的潮湿,挥之不去。
方小宝那张圆润的脸浮现在他眼前——总是笑嘻嘻的,眼睛眯成一条缝,嘴角挂着漫不经心的弧度。那天,他递药时手指轻佻地敲着塑料袋里的西药,哼着走调的歌。谁能想到,那十几颗拿错的药会要了病人的命?
停职通知压在抽屉底层,纸张边缘被他捏得皱起。他翻开手机相册,里面存着方院长采购药品的清单复印件,濒临过期的批次被标红,像一道道未愈的伤口。老旧的心电图机在仓库角落积灰,而方院长的办公室却新换了一套紫檀木家具。
周六的湖面泛着细碎的银光,慕伊洛的钓竿微微颤动。她侧过脸,发丝被风拂起,露出耳垂上一粒小小的红痣。她的笑声清脆,像石子投入平静的水面。
李天宇看着她的笑脸,觉得这些天来的郁闷也像溜进水里的鱼,在飞快地消失。
慕伊洛忽然侧过脸看着他,对他说,你瘦了些。没什么事情吧?李天宇笑着摇摇头。把目光投向湖面上的浮标。太忙了。慕伊洛凝视着他,你有心事。没有。李天宇笑了笑。他的大酒窝深深陷进去。我有什么心事啊。你看今天雨过天晴,波光粼粼,就是有心事,也跟着着阳光,这跳跃的水消失了。
慕伊洛不以为然地摇摇头。李天宇,你说谎的时候,就不敢看人。知不知道你有这个毛病。李天宇苦笑着摸摸鼻子。最近,医院里确实有点不开心的事情。不过——。
背后传来一阵轰鸣。两人一回头,就看到一辆小货车突然失控地向着他们冲过来。慕伊洛大声惊呼。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李天宇急忙拉过她,飞快地躲到身边一棵树后面。小货车突然间停住,掉转头,向远处扬长而去。车尾带起了一阵烟尘。
吓死我了。那辆车子是怎么一回事啊。简首是神经病。慕伊洛惊魂未定地抚着胸口。
李天宇看着水边的泥地上留下的触目惊心的轮印。没有作声。他知道,这是方院长的警告。
许可灵的松鱼头汤在砂锅里咕嘟作响,奶白的汤面上浮着几粒枸杞,鲜香混着姜片的辛辣钻进鼻腔。她舀汤的手指修长,指甲修剪得圆润干净。有些事急不得,她说话时睫毛低垂,像熬这汤,火候过了会苦,不够又腥。窗外的霓虹灯映在她镜片上,将她的眼神切割成闪烁的碎片。
许可灵将砂锅的盖子轻轻掀起,乳白色的蒸汽立刻裹挟着鱼肉的鲜甜涌上来。她用小勺撇去浮沫,动作轻柔得像在安抚一个不安的灵魂。枸杞在汤面上载沉载浮,像几滴凝固的血。李天宇坐在餐桌前,指腹抚着桌面。他心里还想着伊洛惊魂未定的眼神。
她将汤碗推到他面前,瓷碗底与木质桌面接触时发出沉闷的咚响。奶白的汤面上映出他紧绷的下颌线条,许可灵注意到他眼睑下方的青黑,像是被人用沾了灰的拇指狠狠抹过。窗外的霓虹灯在雨水中晕染开来,把她的镜片染成一片模糊的玫红。
有些根茎类药材,她说,挖得太急会断在土里。汤匙在她指间转了个圈,勺柄上的花纹被磨得发亮。她提起砂锅往自己碗里添汤,手腕悬在半空画出一道柔和的弧线。李天宇盯着汤面上晃动的油星,忽然想起鱼儿沉入湖底时泛起的泡沫。
院长办公室的紫檀木纹路在他眼前浮现,那些蜿蜒的深褐色纹路像极了指尖复杂的纹路。许可灵的指尖轻轻点在他手背上,触感比飘落的雨丝还要轻。她指甲边缘修得圆润,泛着健康的粉白色,与李天霓手腕上那些参差不齐的月牙形掐痕形成鲜明对比。
砂锅底部传来细微的噼啪声,渐渐冷却的油脂正在重新凝结。许可灵摘下眼镜,霓虹灯光立刻在她眼底碎成无数闪烁的斑点。她谈起老家药铺里那尊被香火熏黑的铜秤,说抓药人永远要留三指空隙,太过满当的戥盘反而称不准分量。
许可灵起身时带起一阵微风,挂在厨房门上的风铃发出清越的声响。她打开冰箱取出腌好的酱黄瓜,玻璃罐壁上凝结的水珠簌簌滚落,像极了李天霓砸在病历本上的眼泪。
窗外的雨势渐急,雨滴在防盗窗上敲出密集的鼓点。许可灵将酱黄瓜夹进白瓷碟,腌渍的清香混着米醋的酸味飘散开来。她提起茶壶往李天宇杯里续水,水流冲开茶叶的瞬间,他想起了那天货车飞快离开激起的烟雾。
茶汤渐渐变成琥珀色,许可灵把玩着杯盖上的青花缠枝纹。她说小时候见过邻居熬阿胶,急火会焦糊,文火才能熬出晶莹的膏体。她的声音融在雨声里,像一帖温热的膏药敷在溃烂的伤口上。
厨房的灯光将许可灵的影子投在墙上,边缘被水汽晕染得模糊不清。她收拾碗筷时,袖口掠过李天宇的手肘,带起一阵若有若无的当归气味。电视里正在播放夜间新闻,反腐的专题报道中,某个熟悉的身影正被押上警车,镜头晃得厉害。
砂锅里的残汤渐渐凝出一层半透明的薄膜,许可灵擦拭灶台的动作突然停顿。她转身时耳坠轻轻摇晃,银质小鱼在灯光下划出细碎的闪光。
李天宇,听说,你准备去投诉方院长?许可灵眼睛盯紧了李天宇。就像一只从空中降落的老鹰,一下子攫住了猎物的要害。
李天宇说,方院长告诉你的?许可灵深深吸一口气。天宇,这背后的错综复杂的关系,远非你我能了然。方院长的妻子是我的老师,她己经得了绝症。再也无法经受大的打击。请你给我一个面子。把事情缓一缓。就算也是——为天霓着想。她急促的呼吸变得慢慢平缓起来。
两败俱伤,鱼死网破,是电视剧里的内容。现实里,我们每个人都是在妥协。
李天宇讥讽地说,这才是你请我喝鱼头汤的目的。许可灵看着他,眼神无奈又带着深意。万一你有什么事情,天霓谁来照顾?谁能够这么有耐心地包容她的所有?你可以回到原来的岗位。但是,这件事,暂时按兵不动。你再等等。时间会给你一个交代。就是熬个鱼头汤,都要一个多小时。一个盘根错节的树桩,哪里是你想挖就挖得动的?
李天宇心里闪过昨晚一幕。李天霓的房间里,抗抑郁药片散落在床头。她蜷缩在被子下,手腕瘦得能看见淡青色的血管。电视里正播着医疗事故的新闻,她突然捂住耳朵,呼吸变得急促。李天宇关掉电视时,发现遥控器上沾着她未干的泪渍。
他忽然觉得浑身无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