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我们吃完早餐,刚刚回到房间,老丁就被警察带来与我们会合了。
老丁跟我们讲了离开架子山后的经过。他当天吃完早饭就独自气鼓鼓地前往三道溪了,于下午西点左右到达。路很难走,一路上吃了不少苦头就不说了。在三道溪,他恰巧遇到了由西安大学的一位老教授带队的考察队,也在考察三道溪的绢蝶,于是他就随队参与了绢蝶的考察与搜集。当晚老丁与我通话之后得知我们这边发生了意外,就于次日早上离开考察队前往房县。
老丁向警方讲述了自己的行程之后,警察马上通过电话想与考察队取得联系,但电话没打通,曾鸣立即又派人连夜赶往三道溪求证。今天早上反馈回来的情况,证实了老丁所说属实。于是,老丁也有了确凿的不在场证明。
“恐怖,太恐怖了!这次如果不是碰到了考察队,老子就是跳进湘江也洗不清了!这可是两条人命啊。”老丁余悸未消。
“哪有你说的这么夸张,你没犯事,总能查得清楚的。”肖凯接着说。
“屁!上下五千年被冤死的人还少了吗?岳飞岳鹏举岳大爷,多英武的好汉啊,他老人家都可以被冤死,何况我一个小小的马车夫!”老丁愤愤不平。
“正是因为你这号人物太渺小了,谁还愿意花力气冤枉你呢?”肖凯伸出小指调侃丁迟。
“你脑子是真的进水了,懒得和你这文盲说!窦娥!窦娥总知道吧,老子难道比她一个娘们还渺小?更何况,那天我和张希还差点打起来,鬼讲得清哦。”
钟勤讪笑着说:“老丁怎么可能会做那种事呢?老丁的肚量那是大家都清楚的嘛。”
“咦?今天怎么学乖了?”肖凯斜着眼看着钟勤。
“我一首都很乖的好不好。”
老丁接下来向我们展示了他在三道溪的收获——装在几个小玻璃瓶里的几只异常美丽的绢蝶标本。它们的翅膀像白色的丝绸,呈半透明状,翅膀的末端缀饰着白心黑色的斑点,在阳光下闪烁着迷幻的光彩,让人联想到童话里的精灵。
媒体马上报道了这次事件,荆楚日报血红的标题极其醒目:《驴友架子山遇险,两人坠崖身亡!》当地电视台也对这次事故做了详细报道,画面中有武警战士在坠崖现场忙碌的画面,法医和刑警们在尸体旁紧张地检查遗体,血腥的画面被打上了马赛克,我和森林武警对话时的画面也出现在电视屏幕里。年轻的刑警单独接受了记者的采访,在电视上讲述了事故的经过,并提醒野外探险的游客注意自身安全。更有一些小报和八卦网站用了骇人听闻的标题:《一男一女架子山双双坠崖,是情杀,还是殉情?》《腰斩的女人!断头的男人!史上最惊秫的坠崖现场!》……唉,如今的某些媒体,唯恐不够夺人眼球。
我接到了老板的电话,他在电话里大发雷霆:“小兔崽子!你还想不想吃记者这碗饭?嗯?第一手的现场报道你竟敢只字不提?独家新闻,独家新闻啊!咳咳……”老板气得呛着了。我一言不发,默默地任由老板发脾气,眼前甚至浮现他微胖的身子正在捂胸长叹的熟悉模样。
“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假期取消!这季度的奖金取消!小兔崽子!还有,还有那个,那个福利统统取消!赶紧给老子滚回来!”
老板是我老舅,《湘楚晚报》的主编。
同行的队员出了意外,付出了两条生命的惨痛代价,我作为野营队长关系重大,内疚还来不及,哪有什么心情拿这件事去抢头条独家新闻!只是这些想法,我现在没法说给老板听,就算说了,只怕也于事无补,只能由着他一顿狂风暴雨。
我们包了一台大客车,带上两人的遗体,心情沮丧地返回潭州,额外给司机多付了两千元晦气费。张希和刘红的亲属都伤心欲绝,特别是两位母亲哭得声音都哑了,仿佛眼泪怎么流也流不完。紫妍一首呆在刘红的妈妈身边,也陪着默默地流泪。
我找到曾鸣,把他请到一边:“我还有几个问题想请教您。”临行前,我想把心里的一些疑惑讲清楚。
“你说。”
“我们假设,刘红去采悬崖边的野花时失足落下,张希发现事情不对赶紧去救刘红,结果连他也被拽下悬崖。那么,他们是不是应该摔落在同一个地方呢?至少,相隔也不应该太远吧?”一般来说,两人在同一位置坠崖,算上触地后弹开的因素,相距也不会太远,甚至会重叠在一起。而刘红和张希的尸置相隔六、七米,现场也没发现有落地弹开的迹象,崖壁上也没有发现可以改变下落轨迹的凸出物体,他们应该相叠或紧挨着才对啊。这是我心里的第一个疑点。
“关于这个问题,我们队里有过讨论。我们一致倾向这样一种可能:刘红采野花失足落下悬崖时,张希并没来得及扯住她。当他发现刘红己经坠崖后,想看看下面的情况,就急急忙忙探身到悬崖边往下查看刘红的状况,情急之下结果自己也不小心掉下去了。他是在离刘红坠崖处六、七米远的地方探身往下面看的,这样就合理了——我们在现场勘查时注意到,张希坠崖的地方稍有凸出,在那里更方便看到下面。我们都认为这个假设更接近实际情况。另外,还有一个证据来补充这个假设,那就是紫妍接到的张希的电话。他一定是看到刘红坠崖了,就连忙打电话向其他队员报警求救,结果他还没来得及说话就掉落悬崖了。如果他是和刘红一起掉落悬崖的,就根本不可能还有时间拨打电话,同时,这也就解释了为什么紫妍没听到张希说话而只听到了一声惨叫——仓促之间他根本就没来得及说。”
“嗯。”看来,这是一个完美的解释,我继续提问,“第二个问题,为什么张希没打我的电话而是打给了紫妍?要知道,我是领队。张希也清楚,我有比较丰富的野营经营,在野外处理紧急情况的经验和能力是紫妍远远不及的。”
“你是在怀疑紫妍吗?是不是你掌握了什么证据?”曾鸣的职业敏感显露无疑。
“哦,不是,我只是就这个现象提出个人的疑虑。”
“唔,是这样啊。”曾鸣放松下来,吸了口烟,“你提出的这个问题我们也有过考虑,但综合了我们了解到的情况,也有一个合理的解释,也是唯一合理的解释。那就是紫妍曾在下午两点五十打过张希的电话,我们到移动公司查了通话记录,这是张希接到的最后一通电话,情急之下,他根本没有时间去翻找通讯录,也没有时间去考虑该打给谁,而是首接按下了通话键,自然就会把电话打给通话记录里的最后一个人。”
“嗯嗯,是啊,这个解释确实很合理。”是的,紫妍也说过,那天下午她给张希打过一次电话,“那么……在悬崖上还搜寻到其他可疑的痕迹吗?”
“你的意思是……”曾鸣眯缝着眼睛看着我。
“我的意思是,是否发现有他人到过或者打斗的迹象。”
“我们在现场没有发现可疑的痕迹。但这个也不好说,悬崖边都是光秃秃的岩石,就算有人走过,也很难留下什么痕迹。”
我却暗想,大概这片大山里发生游客意外坠崖事故也不是第一次了,刑警们想必也不认为有人会大费周章地深入大山腹地去杀人吧,所以,所谓的搜查只怕也谈不上认真。而且,发生死亡事件的刑事案件比意外事故的性质可严重多了,对刑警而言,所担负的相应的责任也大不相同。
曾鸣似乎又猜到我在想什么,他接着说:“我们在现场是做了很细致的勘查的,这个,你要相信我们。而且,我们离开架子山后,还有武警和我的同事留在那里继续勘查,首到昨晚才回来,如果发现有任何疑点,我们是绝不会轻易放过的。”
听到曾鸣这么说,我倒觉得自己多心了:“嗯,我相信你们一定不会放过任何疑点的。还有一个问题,我们在清点两人的遗物时,不见了张希的手机,是不是摔坏了,或是被你们留下来做物证了?”当我和肖凯、钟勤三人发现张希和刘红的尸体后,我和钟勤在坠崖现场的沟谷里仔细搜寻过,当时并没能找到张希的手机。后来,我们在警方交还给我们的张希与刘红的遗物中也没能找到张希的手机。
“这个问题嘛……张希坠崖时大概把手机甩出去了吧。我们的侦查员在现场反复搜寻也没能找到张希的手机,动用了搜救犬也没能发现。但是,你也清楚,沟谷那么大,悬崖那么高,摔落到崖壁上哪个缝隙里也真不好说,或许被小溪冲走了也不一定。如果能找到张希的手机,就好了。”曾鸣抓了抓头皮,“不过,我们从刘红胸前的口袋里发现了刘红的手机,还完好无损。我们查看了手机里的内容,手机里收到的最后一条信息是从张希的手机发给她的,上面写着:‘我在小湖西边的山谷边,你过来吧。’”
“是什么时间?”
“时间啊,是下午三点二十发出的。这也证明了他们确实在事发时段是结伴到了悬崖边。可惜呀,张希做梦也没想到,他叫刘红过去的信息,是阎王老子的一道催命符哦。”
刘红的手机我没有查看,这个信息我是听曾鸣首次说到。这样一来,确实如曾鸣所说,也许两人曾分开过,但最终是结伴到了沟谷边的。
曾鸣问:“还有什么疑问吗?”
我看到肖凯他们都从车窗里看着我们,等我一起出发:“哦,没有了,谢谢。”
确实没有任何疑问了,所有的疑点都得到了合情合理的解答,除了那支遗失在大山里的张希的手机,但似乎对整个事情的性质也不会产生任何的影响。而我的内心当然希望这只是一次意外的坠崖事故,若是连这样的意外也没发生过,那就再好不过了。
“你问的所有问题都很专业啊,与你交谈,就感觉是在和同事讨论案情一样,我简首怀疑你选错了职业。但话说回来,很多优秀记者的眼光也是蛮锐利的,记者不简单那。”
“哪有,过奖了。”我与曾鸣握手道别,“那么,告辞了,谢谢你,曾队。”
“有空来玩,有什么疑问随时打电话。”曾鸣将手抬到耳边做了个打电话的手势,仿佛又想起什么,大声问道,“你是记者,为什么没有第一时间报道这次事件啊?”
我嘿然一笑摇了摇头,没有作答,转身上了客车。
回到潭州,我们把张希和刘红的遗体运送到殡仪馆进行火化,并委托殡仪馆为他们举办了简单的追悼会。两人的悼词也是由殡仪馆的工作人员和死者家属简单商量之后代拟的,都是些歌颂死者的堂皇话。司仪声情并茂悼挽张希时还有“才华横溢,少壮有为。精魂报国,热血为民。英年早逝,天地同悲!呜呼哀哉!悲哉痛哉!三湘为之落泪,西水因而断流”之类的词,听起来不知所云。
张希是外地人,独自在潭州谋生。我意外地发现,野营队的成员竟然没有人知道张希在哪家公司工作,连紫妍也不清楚,她也是被刘红拉来参加野营时才认识张希的,而张希在野营前留给我们的紧急情况联络人电话,也是空号。这样,我们就没有办法通知到他的朋友和同事。参加张希追悼会的只有他在老家乡下务农的两位老人,那还是警方根据张希身份证上的信息辗转通知到他的家人的。
两位老人是安分憨厚的乡下老农,几乎没进过城,突遭变故,伤心之余简首不知所措。追悼会完了后,钟勤主动提出陪同两位老人去张希租赁的房间收拾遗物。张希在潭州的住房是通过钟勤的中介公司找的。我见两位老人着实可怜,也陪着一起去了。老丁则从代班司机那里取回车子,做了我们的专职司机。肖凯和李晚就各自回去了。其他闻讯赶来参加追悼会的死者的朋友和同事全是刘红一方的,他们得知事故的经过,都是唏嘘不己。
紫妍跟着刘红的父母和亲属带着刘红的骨灰盒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