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我再次来到秀山湖公寓,我想找老向倾诉一下,听听他的意见。过于沉重的秘密,让我倍感压抑。
老向似乎对我的到访感到有些意外,也许从我的神色中也察觉到我内心中的不安,他陪着我沿着湖边马路默默地走着,没有主动问起我来找他的目的。
“这里,就是氢气球被击破的地方。”老向指着路旁的梧桐树示意给我看。
我抬头看去,这棵梧桐树离师海的公寓楼还有十几米的距离,在离地近七八米高的位置,有根横向马路的枝条,我还记得,正是这根枝条挂住了王平的氢气球。现在,枝条上空无一物,氢气球的残体被警方取走当做物证了。
“老哥,我这次来找你,其实……我是遇到了难题。”
“哦?难题啊?我们每天都会遇到难题啊,生活的过程不就是解题的过程嘛。”
“可这个难题,我却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去解。”首到这时,我还没理清楚到底该不该跟老向说出苏云的事。
“看样子,这个难题是关于别人的。”
“为什么这么说?”
“人啊,往往解自己的难题容易,解他人的难题难哟。”
“为什么?”
“自己的生活,无论遇到什么难题,解与不解,生活照样还是在继续。解与不解没有太大区别,都是生活的一部分,解开了,或许生活得更顺畅一些,没解开,也只是生活得艰难一些,都在我们的承受范围之内。而解别人的难题就不同了,每个人如何生活都是自己的选择,代别人去选择,哪怕是正确的,都不一定是对方心里所想要的,这不是更难吗?”
“是啊,所以,才有清官难断家务事的说法啊。”
“你现在是不是想要为别人做出一个选择?”老想看着我。
“我不知道,也许,他们自己己经做出了选择,而我,却有可能改变他们的选择。我不知道是否该尊重他们的选择,还是尊重事实。”
“这个选择,很重要吗?”
“嗯,至少对他们而言,肯定是非常非常重要的。”
“哦。”老向不再说话,两人向前默默地走着。不知不觉中,又来到了那天垂钓的地方。
电话铃响起,我取出手机一看,是吕昭的电话:“吕昭,找我?”
“嗯,王平的体检报告出来了。”
“怎么样?”
“体检报告上的数据显示,王平的身体状况一切正常,医生开玩笑说,这家伙连一点小毛病都没有,就没见过这么健康的人。”
“哦?精神鉴定的结果呢?”
“最终鉴定结果还没出来,但负责鉴定的医生说,就目前的一些检测来看,王平应该不存在精神方面的问题。”
“好的,谢谢你……哦,我跟你师父在一起。”
“哦?你们在一起干嘛?”
“没干嘛,我来找师父散散心。”
“那好,代我问师父好,我去忙去了。”
我把王平体检的情况跟老向说了。老向问我:“你是不是觉得王平应该有什么病情才对?”
“也没有。只是,那一天,您也看到了,王平在那里指认现场时,突然感到身体不适,我只是担心他身体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我指了指身后王平曾指认为实施射杀现场的山坡。
“那,我们也上去看看吧。”老向提议。
山坡有点点陡,我们沿着雨水冲刷的小沟往上爬到王平所在的射击位置,这是块刚好可容一人趴下的小小的平地,比湖面高出有十来米,长满了齐腰深的野草。
我和老向站在平地里,朝秀山湖公寓望去。
“是个狙击的好地方。”老向感慨道。
这片山坡有平地的地方不多,而这个小小的平地刚好适合趴下射击,又长满了野草,人趴在草丛中,就算近在咫尺也很难被发现。而且,我数了数对面楼盘的位置,正对面就是师海所在的那栋公寓楼,可以非常清楚地看清师海住房的阳台。
我想象着当时的情景,身穿浅色衣服的师海出现在晨光中的阳台上,身后酱黑色的外墙砖会将他的身影衬托得异常醒目。王平毫不犹豫地扣动扳机,子弹在空中飞行不到一秒,便在师海的胸口撞开一朵血花。目标倒地后,王平向右移动枪口,瞄准梧桐枝上缠绕着的氢气球……
我的眼睛瞪得溜圆,几秒钟的失神之后,猛然袭来的恐慌让我一口气喘不上来,心脏阵阵发紧,像被无形的手紧紧揪住。我无力地蹲了下去,额头上滚落下一颗颗豆大的汗珠……
老向看到我突然变成这样,也是心中一凛。他赶紧蹲下来搀扶我:“你怎么啦?”
我朝老向摆摆手:“我,我没事。”
老向疑惑地看了看我,也朝对面的公寓望去,不一会,老向“呀”地惊呼一声,终于也明白了王平和我的异常反应。他表情凝重地低头沉思片刻,抬起头盯着我的眼睛,语调低沉地说:“苏云!”
我们这侧的湖岸边,有几棵郁郁葱葱的桂花树,圆圆的顶盖像一把把墨绿的太阳伞。王平所在的射击位置,可以很清楚地看到师海的阳台,也能看到阳台右侧十几米远的梧桐树的顶端,可是,由于挂花树的遮挡,他看不到只有七八米高的氢气球的位置!
我终于明白了,王平所说的一切全都是谎言!他既然瞄不到氢气球,又怎么可能击破氢气球制造假的枪声呢?如果击破氢气球的不是他,那还能有谁?当然只能是那个真正的枪手!
真正的枪手只有一个,那就是既狙杀了师海,又击破了氢气球的人。那人绝不是在王平指认的射击位置开的枪,那么,真正的射击位又在哪里?
我回头看了看更高的山坡,老向也正朝山坡上看。我站起身来,朝坡上爬去。在离王平指认位置大概十几米远的地方,我们发现了真正的射击位!
山坡上平地不多,这也是一块刚好可容一人趴下的小小的平地,也是长满了齐腰深的荒草,可这还不是最关键的,最关键的是,我们在平地前方灌木底端的枝条上,发现还残留有丝丝石棉布的碎条。
我低下身子趴在草丛中,用树枝分开前面的荒草,将树枝从前方的灌木底下伸出去——正前方,就是师海的公寓阳台,阳台右下不远处,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那棵缠住氢气球的梧桐树。真正的枪手就是隐藏在这里实施狙杀的!
老向站在草丛中凝视着公寓的方向久久没有说话,表情越来越凝重,气息声也明显地粗重起来。
我全都明白了,耳旁似乎还响起了王平的骂声……
——“噗!”第一声枪声响起,枪手射出的子弹朝师海的胸膛飞去——“妈拉个巴子!是哪个小兔崽子在放屁啊!给老子闭嘴!”
王平无意中飞掉的挂在梧桐树上的氢气球给了枪手制造假枪声的机会。
——“噗!”第二声枪声响起,子弹朝梧桐树枝上的氢气球飞去——“到底是哪个小兔崽子唦?又放!老子揪出你来,打烂你的屁股!”
枪手收回枪支,取下竹筒制作的简易消声器,将步枪拆成两部分,又将消声器上缠裹的石棉布拆下来,连同铁丝塞进钓鱼工具袋里。枪手想将竹筒就地掩埋,可浮土很浅,下面是坚硬的岩石,枪手想了想,最后还是将竹筒带到湖边,用力抛向了湖水的中央……王平大骂:“谁让你扔垃圾到湖里的?嗯?有点文明意识好不好!小兔崽子!”
金原来了,枪手灵机一动,将不记名手机卡悄悄地丢在金原的脚下……
全都明白了,枪手是一个人完成了所有狙杀师海的行动,而王平,只不过是在枪杀案发生以后才发现了真正的枪手,枪手就是他的女儿——苏云!
王平在金原“自杀”后的那天晚上,到枪弹库擦枪,他一定是发现了那支好几年不曾使用过但刚被使用了的老枪,健卫8。他猛然惊醒,枪手就藏在射击队里,师海不是被手枪射杀的,而是被人用长枪从更远的湖的对岸狙杀的!或许,他也发现了空调排气罩的秘密,那时,他就会想到,那么小的口子,最有可能潜入枪弹库的,只能是苏云。但那仅仅只是怀疑,他不敢肯定,所以才会犹豫彷徨,所以才会对我说的那句“在最最紧要的关头,我们愿意舍弃什么去换取什么……”心生感触。
而让他最终确定苏云就是枪手的,是警方在电视及各种媒体上公布的死者的样貌特征。他当然记得死者的模样,就是师海,夺走他恋人的师海,虐待粟荷和苏云长达八年之久的师海,残忍地撞死粟荷的师海,挟持着年仅八岁的苏云冲入滚滚洪流的师海!
为了弄清枪杀的过程,他特地跑回枪杀现场进行查看,当他看到梧桐枝上残破的氢气球时,马上就明白了枪声的秘密。而苏云丢进湖里的竹筒,也让他明白了消除枪声的秘密。他不知道的,却还有很多,手机卡、沙洲试枪以及师海住址的打探过程。对他所不知道的这些,在警方盘问时,他能做的,只能是缄口不语。
而更早之前,就在看到苏云怀里的那把小提琴时,他就明白,眼前的孤儿,就是他和粟荷的爱情结晶,苏云,是他的宝贝女儿!他不让女儿改姓王,是因为对粟荷的愧疚,他确是这么认为的,他不配做苏云的父亲。他自认为,亏欠粟荷和他的女儿太多太多,如果他足够称职,粟荷又怎会投入恶棍的怀抱并惨遭杀戮,苏云的童年又怎么会遭到师海残暴的虐待。
而现在,女儿为了替母亲报仇,连杀了两人,作为父亲,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用自己的全部去换取女儿的平安——时间紧迫,他开始匆匆行动,提前赴港安排好了苏云的后路。之后在我的陪同下,顶替女儿投案自首了——“我,就是那个枪手!”那一刻,王平该是幸福的和骄傲的吧,终于可以为粟荷,为苏云做点什么了,以恋人与父亲的名义。
我也明白了,王平在指认现场时为什么会突然现出那样痛苦的表情。因为,他发现,原来自己也有考虑不周的时候,那棵桂花树,就可能会出卖他,让他保护苏云的心血全部付之东流!
老向陪同我来到益市公安局刑侦支队副队长吕昭的办公室。
听完我长长的惊心动魄的表述后,老向和吕昭都沉默不语,房间里是令人窒息的寂静,寂静得似乎能听到彼此的心跳。
吕昭紧缩着眉头,似乎在下最后的决心,过了很久,才说:“我得请示龚队,与香港警方取得联系,先控制好苏云……”
“是的,事不宜迟,现在就得马上联系香港方面,说不定,王平还做了其他安排来保证苏云的安全。”老向点头同意。
就在这时,我的手机响了起来,是个陌生的号码:“霍叔叔,我是苏云。”
“啊?小云!”我腾地站起身来。吕昭和老向也紧张地看着我。
“嗯,我师父他……他还好吗?”
“师父很好,很好……你在哪里?”
“真的很好?”
“是的,我保证!”
“那就好……你可以来接我吗?我一个人有点害怕……”
“小云,你别怕,你在哪里?”
“我在公安局门口……”
“你……你怎么回来了?”
“我在网上看到了新闻。”
我飞跑出去,吕昭和老向紧跟在我身后。
公安局的大门外,苏云静静地沐浴在阳光底下,脸庞白净,眼睛红肿,脚边放着旅行包,背上背着小提琴。
沉默了一会,苏云抬头看着吕昭轻声地说:“我是来投案的,人都是我杀的,和师傅没有关系。”
吕昭点了点头,俯身拎起苏云身边的旅行包:“跟叔叔来吧。”
“我想,我想见见师傅。”
吕昭和老向交换了一下眼神后,回头对苏云说:“好,我这就安排。”
王平走进会见室前还是一副无所谓的神态,当看到苏云坐在桌子后面时,愣住了,错愕地问道:“小云?你!你怎么来了?”随即一脸怒气,“你不在香港好好训练,跑回来干什么!”又气冲冲转向吕昭,“是不是你把小云叫回来的?啊?!你这个王八蛋!”
苏云默默地看着王平,眼眶渐渐。她起身慢慢地走到王平身前,仔细地盯着王平的脸,一眨不眨,似乎害怕一眨眼王平就会从她的眼前消失。
看到苏云慢慢走近,王平终于停止了怒吼。他蹲下身子,满脸的怒容不见了,双眸中溢满了痛苦、怜惜与慈爱。
苏云盯着王平,眼泪缓缓地淌了下来,伸出双手搂住王平的脖子,一字一字轻轻地说:“爸爸,谢谢你。”顿了顿,她把王平搂得更紧了,“爸,我爱你。”
王平再也控制不住,浑身颤抖地抱着苏云,两行热泪从紧闭的双眼中奔涌而出:“对不起,对不起!爸爸对不起你宝贝……爸爸,爸爸也爱你呀……”
【本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