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仁宫·午后）?
宜妃李锦棠斜倚在紫檀木榻上，指尖轻轻拨弄着案几上的白玉茶盏，殿内静得落针可闻。二皇子谢观铭坐在她身侧，手中把玩着那只精巧的钢制小船模型，船身泛着冷冽的金属光泽，蒸汽阀门微微转动，发出细微的“嗤嗤”声。
殿门轻启，李大人——江南织造总督李崇义缓步走入，身后跟着两名低眉顺眼的侍女，手中捧着锦盒。
“父亲。”宜妃抬眸，唇角微扬，却未起身。
李崇义拱手行礼，目光却落在谢观铭手中的钢船上，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殿下近来可好？”
谢观铭抬头，少年面容清俊，眼神却带着几分锐利：“外祖父今日入宫，可是有要事？”
李崇义沉默片刻，挥手示意侍女退下。待殿门合上，他才低声道：“娘娘，京郊天工院上月造出了蒸汽织机。”
“蒸汽织机？”宜妃手中团扇一顿，指尖微微收紧。
“一台机器，抵百名织工。”李崇义声音低沉，指尖轻轻敲击案几，“图纸……正是大田县天工院给的。”
“啪！”
茶盏被重重搁在案上，茶水溅出，在锦缎上洇开一片暗色。
“陛下这是要断我李家的根啊！”宜妃声音发颤，眼中闪过一丝冷意。
李崇义从袖中取出一卷密信，缓缓展开。
“娘娘请看。”
信上是工部侍郎的笔迹，详细记载了蒸汽织机的效能——一日可织锦缎百匹，且纹样精准，永不疲乏。更可怕的是，京郊天工院己开始试制蒸汽纺纱机，一旦成功，江南数十万织工将无活可做。
“海禁一开，丝绸走海运，江南漕运码头全得废。”李崇义声音沙哑，“沈家是怎么倒的？就是看不清大势！”
谢观铭捏紧了钢船，指节泛白：“父王会让我去天工院吗？”
“大田县别想。”宜妃冷笑，“那是柳灵儿的地盘，只有太子才能随意进出。当初丽妃那么得宠，只因提了想让谢观钰去大田县天工院就引起你父皇的怀疑，你父皇......精明着呢。”
李崇义沉吟片刻，忽然道：“京郊天工院……娘娘倒是能替殿下求个情。”
宜妃眯起眼睛：“父亲的意思是？”
“让二皇子去京郊天工院学些机关之术，日后也好……”李崇义意味深长地看了谢观铭一眼，“自保。”
谢观铭眼中闪过一丝亮光，但很快又暗了下去：“父王会答应吗？”
宜妃轻抚他的发顶，柔声道：“本宫自有办法。”
李崇义从怀中取出一本账册，翻开其中一页。
“娘娘，这是去年江南织造的收支。”
宜妃扫了一眼，瞳孔微缩——账面上赫然写着“亏空白银八十万两”。
“怎么会……”
“织户闹事，工钱翻倍，再加上各地官员克扣……”李崇义苦笑，“如今蒸汽织机一出，李家若再不谋退路，只怕……”
他没有说完，但殿内三人都明白——沈家的血，还没干透。
宜妃沉默良久，忽然道：“父亲可曾想过，蒸汽织机能否由李家来推广？”
李崇义一怔：“娘娘的意思是？”
“陛下若要变法，总需有人执行。”宜妃指尖轻点案几，“与其坐以待毙，不如主动请缨——李家可以替朝廷在江南推行新式织机，从中抽成。”
李崇义眼中精光一闪：“妙！如此一来，李家不仅能保住产业，还能在新政中分一杯羹！”
谢观铭忽然插话：“可柳灵儿会答应吗？”
殿内一静。
宜妃冷笑：“她不过是个工匠，真正做主的……还是陛下。”
侍女重新奉上热茶，雾气氤氲中，谢观铭低声问道：“母亲，我真的没机会了吗？”
宜妃指尖一顿。
李崇义长叹一声：“殿下，太子有柳灵儿的助力，如今又得火器之利，未来还有……况且陛下连诏书都写好了，这皇位咱们不沾染，平平安安做个闲散王爷也挺好的。”
“可我不甘心！”谢观铭猛地抬头，眼中燃着暗火，“我比谢观澜差在哪里？就因为他有个能造火炮的柳灵儿？”
谢观铭的手指死死扣住钢船的船舷，指节因用力而泛白，金属边缘在他掌心压出一道深红的印痕。他盯着那精巧的炮管，仿佛要透过它看穿什么。
“我不甘心。”
他的声音很低，却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带着一丝少年人特有的倔强和压抑的愤怒。
“谢观澜凭什么？”
他猛地抬头，眼中燃着暗火，那火焰并非纯粹的恨意，而是一种更深、更复杂的东西——嫉妒、屈辱、不解，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恐惧。
“他比我年长两岁，可论骑射，我从未输过他！论策论，太傅也说过我的文章更胜一筹！可父皇眼里永远只有他！就因为他有个柳灵儿？就因为他能造出这些——”
他猛地举起钢船，手臂因激动而微微发抖，金属在烛光下泛着冷冽的光。
“——这些奇技淫巧的东西？！”
“铭儿！”宜妃厉声喝止，指尖几乎掐进他的手腕。
谢观铭呼吸急促，胸口剧烈起伏，但终究没有再说下去。他缓缓放下手臂，钢船“咔”的一声被按回案几上，炮管微微歪斜，像是一句未说完的狠话。
殿内一时寂静，只有窗外雨声淅沥。
良久，谢观铭忽然笑了，那笑容却让李崇义脊背一凉。
“好啊，我去。”
他伸手，一点点将炮管扶正，动作轻柔得近乎诡异。
“我去天工院，学这些‘奇技淫巧’。”他抬眸，眼底的火焰己经冷却成某种更危险的东西，“我倒要看看，柳灵儿造出来的，到底是什么样的‘新时代’。”
他的指尖轻轻划过船身，在金属上留下一道模糊的指印。
“——又需要多少旧时代的血来染红。”
“殿下慎言！”李崇义急声喝止，警惕地看了眼殿外。
宜妃按住儿子的手，声音轻柔却冰冷：“铭儿，沈家和丽妃的下场，你看清楚了吗？”
谢观铭咬牙不语。
“活着，才有机会。”她指尖划过钢船的炮管，“去天工院，学真本事。这江山……未必永远是他谢观澜的。”
窗外忽然雷声轰鸣，盛夏的暴雨倾盆而下。
?（乾清宫·同日傍晚）?
宣武帝放下密折，嘴角微扬：“李崇义今日入宫了？”
暗处，天听阁统领纪无痕低声道：“是，在景仁宫待了足足两个时辰。”
“说了什么？”
“二皇子想去京郊天工院，李家还想揽下蒸汽织机的差事。”
皇帝轻笑一声：“倒是识时务。”
他走到窗前，望着雨幕中模糊的宫墙。柳灵儿的身影在脑海中一闪而过。
“准了。”
“陛下？”纪无痕诧异。
“让谢观铭去学，让李家去折腾。”皇帝着玉扳指，“等海禁一开，漕运、织造、盐铁……这些蛀虫，一个都跑不掉。”
闪电划破夜空，照亮他深邃的眉眼。
“柳爱卿说得对，新时代……不需要旧时代的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