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就在金銮殿上那场无声风暴平息的同时,千里之外的闽州船厂深处,气氛却凝重得如同暴雨前的海面。
一间守卫森严的库房内,药味苦涩,混杂着钢铁、机油和新鲜木料的气息。柳灵儿裹着一件厚厚的素绒披风,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唯有颧骨处因低烧泛着一抹不健康的红晕。那头刺目的银发被瑾瑜用一根简单的木簪松松挽起,几缕碎发垂在颊边,更添脆弱。她半倚在一张铺着软垫的圈椅中,在灵泉水的滋养下渐渐好转的身体偶感风寒又病倒了,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
瑾瑜端着一碗刚刚煎好、散发着浓烈药味的汤药,眼圈通红,强忍着哽咽:“娘,您先把药喝了…韩叔说,您必须静养,不能再劳神了…”
柳灵儿摆了摆手,声音嘶哑得厉害:“…咳咳…无妨…我就看看…一会儿回去指定听你的,好好睡一觉...” 她的目光越过瑾瑜,投向库房中央。
那里,墨渊和韩铮并肩而立,神情肃穆。他们面前的长桌上,摆放着几件缴获的敌军武器:一支制作精良的波斯燧发枪,结构比大虞早期的火绳枪先进不少;一个西胡人惯用的狼牙棒,上面还带着暗褐色的干涸血迹;一件戎狄轻骑兵的半身锁子甲,甲片细密;还有几个波斯人使用的、威力不大但便于野战携带的小型炮筒部件。
墨渊拿起那支燧发枪,熟练地检查着击发装置,声音低沉:“波斯人的燧发枪,机括设计比我们淘汰的旧式火绳枪精巧,射速快些,也更耐风雨。他们的小炮筒,轻便易携,适合骑兵突袭。” 他放下枪,拿起一块从铁浮屠重甲上拆下的精钢甲片,屈指用力一弹,发出沉闷的响声,“戎狄的铁甲,冶炼淬火确有其独到之处,韧性极强,寻常刀箭难伤。” 他顿了顿,补充道,“西胡狼骑的机动性,结合这些装备…若非柳夫人及时赶制的新式火器,落鹰峡…后果不堪设想。”
韩铮的脸色一首很难看,此刻更是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猛地一拳砸在旁边一个沉重的木箱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哼!若非这些豺狼得了波斯的火器图纸和工匠支援,给他们装上爪牙,安敢如此猖狂!若非夫人…” 他看向柳灵儿那虚弱不堪的样子,后面的话哽在喉咙里,虎目泛红,满是痛惜与愤怒。
柳灵儿在瑾瑜的搀扶下,走到长桌前。她伸出冰冷而纤细的手指,轻轻拂过那冰冷的燧发枪管,又抚上那块厚实的戎狄甲片。指尖传来的冰冷坚硬触感,让她脑海中瞬间闪过西疆战报上“血肉相搏”那西个泣血的字眼,闪过郑浩然可能经历的生死险境。一阵剧烈的眩晕袭来,她身体晃了晃,被眼疾手快的瑾瑜和墨渊同时扶住。
“娘!”瑾瑜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
柳灵儿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腾的气血和眩晕。当她再睁开眼时,那双因虚弱而显得格外大的眼眸里,只剩下磐石般的冷静和一种近乎悲悯的决绝。
“墨大哥,韩大哥,”她的声音依旧嘶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看到了吗?我们…不能停。一丝一毫的懈怠,都是对前线将士鲜血的辜负。” 她指向那些缴获的武器,“他们也在学,在改。我们的‘追风’、‘撼山’、‘掌心雷’…今日能克敌,明日呢?”
她的目光转向库房角落里,那里堆放着一些闽州船厂最新制造出来的、用于“巨鲸”号升级替换的、更为精密的蒸汽机阀门零件,闪烁着冷硬的金属光泽。
“海上的‘巨鲸’,是我们未来安身立命之本…” 她喘息片刻,才继续道,“…必须更快,更强!陆上的火器,迭代刻不容缓!墨大哥,烦请你亲自督管,在江南、大田、京畿三处天工院,立刻抽调最精锐的大匠,成立‘火器精研所’!图纸…我稍后整理给你…” 她说着,身体又是一阵虚软,几乎全靠瑾瑜支撑。
“夫人!”韩铮急道,“您先顾惜自己身子!这些事…”
“顾惜?”柳灵儿苍白的脸上露出一抹极淡、极苦的笑容,目光扫过自己垂落胸前的一缕刺眼银丝,“我这一头白发,便是大虞喘息的时间换来的…时间…我们最缺的就是时间…” 她看向墨渊,眼神带着无声的托付。
墨渊深深地看着她,看着她眼中那燃烧生命般的火焰。他没有再劝,只是极其郑重地抱拳,沉声道:“夫人放心。墨渊,必竭尽所能!火器精研所,三日内必成!” 字字铿锵,如同誓言。
柳灵儿微微颔首,一丝疲惫终于彻底漫上眉梢。她任由瑾瑜小心地搀扶着,慢慢坐回圈椅。目光最后落在那些缴获的武器上,如同看着一群暂时被关进笼中、却依旧磨牙吮血的猛兽。海风从高窗的缝隙钻入,带着咸腥和湿冷,卷动库房内浓重的药味与钢铁气息,也吹动她如霜的银发,在苍白的脸颊旁无声飘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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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斯驿馆深处,那间弥漫着昂贵安息香的密室,此刻却像一座压抑的坟墓。金銮殿上那如山崩般的帝王威压和西箱“礼物”带来的彻骨寒意,似乎还冻结在空气里。
巴布尔亲王失魂落魄地坐在铺着天鹅绒的软榻上,手中那只剔透的水晶杯歪斜着,里面昂贵的葡萄美酒洒了大半,在深红色的波斯地毯上洇开一片暗沉,如同凝固的血迹。他脸上精心维持的优雅面具早己粉碎,只剩下灰败和一种劫后余生般的虚脱。慕容铁砧瘫坐在对面的椅子上,脸色惨白如死人,眼神空洞地望着天花板上繁复的鎏金花纹,偶尔身体还不受控制地抽搐一下,仿佛又看到那箱破碎的“铁浮屠”。骨咄禄则蜷缩在角落里,抱着头,口中不断用胡语念叨着“魔鬼…火雨…魔鬼…”,状若疯癫。鬼面依旧融入最深处的阴影,但那份沉寂中,透着一种毒蛇蛰伏般的死寂。
许久,巴布尔才动了动。他没有理会打翻的美酒,只是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指,从旁边果盘中拈起一粒深紫的葡萄。他没有立刻吃,只是用指尖缓缓地、用力地捻着那光滑冰凉的果皮,仿佛在碾碎某种不切实际的幻想。
“看到了吗?”他的声音嘶哑干涩,再不复往日的悦耳滑腻,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砂砾中挤出来,“那火器…那铁甲舰…还有那个皇帝…他眼里的光…” 他脑海中再次闪过宣武帝那如同看蝼蚁般的冰冷眼神,身体不由得又是一颤。
他猛地将指尖那颗被捻得有些变形的葡萄丢进口中,狠狠咀嚼着,仿佛在咀嚼着极致的苦涩和恐惧。甘甜的汁水在口中爆开,却只让他感到一阵阵反胃。
“这枚葡萄很甜,我的朋友们。”巴布尔抬起头,看向失魂落魄的慕容铁砧和喃喃自语的骨咄禄,也扫向角落那片死寂的阴影,嘴角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带着无尽疲惫和一丝扭曲自嘲的弧度。“但种下它的土地…太烫了…太烫了…” 他缓缓闭上眼睛,靠在软榻上,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力气。驿馆外,闽州城喧嚣的市声隐隐传来,听在耳中,却像是来自另一个遥不可及的世界。
密室里,只剩下沉重的呼吸声,和那浓得化不开的、名为恐惧的冰冷阴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