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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雪泥鸿爪

苏怀瑾的帆布鞋底拍在瓷砖上,溅起的水渍像一串慌乱的省略号。她右肩抵着急诊室玻璃门,左手攥紧母亲枯瘦的手腕,雨水顺着发梢钻进后颈,激得人一哆嗦。走廊顶灯惨白,照得输液架上吊瓶泛着冷光,空气里浮着消毒水和霉味混杂的潮气。

“心衰急性发作,家属先去补缴十万押金。”护士从蓝口罩后吐出这句话时,正踮脚去够高处最后一台血氧仪。苏怀瑾仰头望着她绷紧的护士服下摆,突然想起傍晚在建材市场看到的场景——灰扑扑的工人也是这样伸长脖子,等吊车卸下最后几根钢筋。

“能不能先手术?”她抹了把脸,雨水混着睫毛上的水汽糊在掌心。护士终于够到血氧仪,金属夹子碰在铁架上“当啷”一声响。“血氧仪都调给呼吸科了,心内科只剩这台老式的。”答非所问的话像枚生锈的钉子,把苏怀瑾钉在缴费单前。

缴费窗口的玻璃裂着蛛网状细纹。苏怀瑾摸出银行卡时,指尖触到包里硬壳素描本的棱角。昨夜替母亲揉胸口时,她还趴在小餐馆油渍斑驳的桌角画速写:后厨王师傅剁排骨震得吊灯摇晃,油锅里浮起的葱花像零散的星子。此刻那些烟火气都凝成玻璃上的霜花,被“余额不足”的机械女声击得粉碎。

“姑娘,这机器吃卡了?”后面排队的大爷探过头。苏怀瑾盯着吞卡口泛着冷光的金属槽,突然想起三小时前那个暴雨倾盆的十字路口。她刚结束代驾,雨刮器疯狂摆动也扫不净倾泻的雨帘,后座醉醺醺的客人嚷嚷着要投诉她抄近道。手机在此时响起,护工张姨的声音穿透雨幕:“苏老师咳血了,救护车说要家属跟车!”

此刻回忆起来,救护车顶灯的红光竟和代驾软件界面如此相似。苏怀瑾把缴费单折成小方块塞进素描本封皮,纸张边缘在虎口划出细痕。转身时撞上个举吊瓶的男孩,盐水袋晃动的涟漪里映出母亲蜷缩在担架床上的身影——那么小一团,像她昨晚画的茶叶末沉在杯底的模样。

监护仪的绿光在母亲脸上投下蛛网。苏怀瑾摸出炭笔,笔尖悬在泛黄的纸页上迟迟落不下去。邻床老人喉咙里滚动的痰鸣,走廊里手推车碾过地砖的吱呀,混着雨打玻璃的噼啪声,都在笔尖凝成墨色的漩涡。最后画的是护士站那盆蔫头耷脑的绿萝,叶片上还沾着不知谁溅上去的八宝粥渍。

“苏怀瑾家属!”医生在分诊台挥动CT片,灯光穿透胶片上灰白的肺部阴影。“右心扩大,肺动脉高压,必须立刻上ECMO。”白大褂袖口沾着碘伏的褐斑,像她素描本角落晕开的咖啡渍。

“ECMO开机费西万八,每天另计。”护士递过知情同意书时,苏怀瑾正盯着她胸牌上的小镜子反光——那点光亮里映着母亲氧气管下青紫的唇色。钢笔在同意书右下角洇开墨点时,她突然想起父亲去世那夜,母亲也是这样在病危通知书上签字,钢笔尖戳破了三层纸。

雨势渐小时,苏怀瑾蹲在医院后巷的馄饨摊前。煤炉腾起的热气熏得人眼眶发烫,老板娘舀着浮沫嘟囔:“血氧仪都紧着VIP病房,上周老刘头就是等设备……”后面的话被沸腾的水声吞没。苏怀瑾数着钱包里零碎的代驾费,手机屏幕突然跳出陌生号码。

“苏小姐,我们见过。”男人的声音裹着电流声传来,背景是雨打车窗的闷响,“听说你在市二院急诊室,或许我能帮你解决燃眉之急。”

监护仪的警报声突然炸响时,苏怀瑾笔尖一颤,炭笔在绿萝叶上划出尖锐的裂痕。三个护士推着抢救车从她膝头碾过,橡胶轮子在地砖上擦出刺耳的呻吟。母亲床边的帘子"哗啦"拉开,露出半截泛黄的塑料围挡,上面还粘着不知哪任病人留下的卡通贴纸。

"家属外面等!"医生屈起的指节敲在围挡上,苏怀瑾看见他白大褂肩头洇着深色水痕,像是来医院的路上淋了同一场雨。她退到走廊时撞上运送医疗废物的推车,黄色垃圾袋里渗出暗红液体,顺着轮轴滴成断续的线。

凌晨三点的吸烟区飘来药棉燃烧的焦苦味。苏怀瑾蜷在消防栓旁的塑料椅上,素描本摊在膝头。炭笔扫过纸面的沙沙声里,渐渐浮出担架床铁栏的冷光、护士胶底鞋磨出的毛边,还有缴费窗口裂缝中卡着的半片枯叶——那叶子边缘蜷曲如母亲揪住被单的手指。

"苏怀瑾家属!"分诊台突然爆出一声喊。她起身时打翻了脚边的八宝粥罐,黏稠的液体漫过素描本边角,把昨夜画的小笼包铺子晕成混沌的灰。CT片在医生手里哗啦作响,"ECMO马上到位,先去血库签互助献血单。"

献血室窗玻璃上结着厚厚的冰花。苏怀瑾撸起袖子时,肘弯处淡青的血管在冷光灯下像条孱弱的河。采血护士瞥了眼她的代驾工牌,"AB型?现在全市缺血,你这点量杯水车薪。"针头扎进皮肤的瞬间,她突然想起上个月在城郊墓园,母亲把父亲坟前的贡果换成医院偷拿的葡萄糖注射液。

"至少能抵半天费用。"护士撕下献血证的动作像在撕过期日历。苏怀瑾按着棉签走出门时,听见两个护工在污物间门口嘀咕:"VIP三床那老头,女儿把茅台塞进主任后备箱才排上ECMO......"

晨光初现时,清洁工老周开始蹭着暖气片打盹。苏怀瑾数着他工装裤膝盖处磨出的毛边,数到第十七根线头时,走廊尽头响起清脆的高跟鞋声。黑西装男人递来的支票上,印着"栖梧集团"暗纹,墨香混着车载香氛的雪松味。

"江总在车里等。"男人拇指上的翡翠扳指擦过支票边缘,"他说您需要这份契约。"苏怀瑾望着支票金额栏的五个零,突然看清缴费单背面印着的广告——"无抵押贷款,当日放款",号码被人用红笔粗暴地画了个叉。

急诊楼外的梧桐叶上凝着昨夜的雨。黑色迈巴赫后车窗降下半寸,露出男人线条冷峻的侧脸。他食指叩在真皮座椅上的节奏,竟和监护仪的"滴滴"声微妙重合。"苏小姐,我的提议比高利贷安全。"声音裹着车载空调的暖风,却让她后颈寒毛倒竖。

病床上传来塑料杯翻倒的轻响。苏怀瑾转身时,看见母亲正伸手够床头柜上的毛线篮,化疗后稀疏的白发被监护仪线路缠住。篮子里躺着织到一半的枣红毛衣,母亲上周还笑着说"给你未来孩子预备的",可此刻那些毛线针上粘着咳出的血丝。

"我需要看合同细则。"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像从很远处传来。男人递过iPad时,屏幕映出她眼下的青黑,"每月五万,配合出席家宴,禁止亲密接触。"条款宋体字工整如墓碑刻文,甲方签名龙飞凤舞——江浸月。

采血处的棉签终于止住渗血。苏怀瑾在乙方签名栏悬笔的刹那,听见护士站传来争吵:"先把三床的ECMO撤了!VIP二区来了个领导......"她笔尖重重落下时,母亲突然在梦中呓语:"小瑾,毛衣里层口袋......"

晨光刺破云层时,苏怀瑾在安全通道里翻开那件未完成的毛衣。夹层掉出泛黄的诊断书——"肺动脉高压Ⅲ级",日期是半年前立春。褶皱处还粘着干涸的枇杷膏渍,像极了母亲总说"没事"时,嘴角强行扯出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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