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到了。关光怀着轻松而愉快的心情走出了校门。他想要找个借口约居玖出去。不过居玖不一定会答应。居玖在老师们中有个外号叫做“彼岸花”。她看起来很随和,其实戒心是很强的。关光一本正经地向着空气点点头。所以一定要找个光明正大又让她感兴趣的理由。什么理由呢?天啊。他不是文学家。不会编故事。他嘴巴里念念有词。还没等他想出那个理由,理由就从天而降,把他砸得昏头转向。
你好,你是关光老师吗?一个声音猝不及防地响起来。关光定睛一看,眼前不知什么时候站着一个三十来岁的年轻人。手里夹着一个吸剩的烟蒂,面目清秀,衣着潦倒里带着潇洒。以致你弄不明白他是潦倒还是潇洒。是为了潇洒而潦倒,还是因为潦倒而潇洒。
关光说,你好。他看着这个年轻人,感到有些眼熟。那个年轻人把冒着烟的烟蒂扔在地上,狠狠用脚碾碎了。说,能不能借一步说话?关光看着周围熙熙攘攘的人群,不知所措地说,可以。两人慢慢走到几十米外,人相对稀少的一棵大树下。
关光说,你有什么话,说吧。忽然间他醒悟到,这个人跟自己有些相似。个头,五官都差不多。只不过自己没有他脖子下面粗大的黑痣,也没有那份玩世不恭跟狡黠。尽管跟自己差不多,他就是对这个人喜欢不起来。
果然,那个人看着关光,很平静地吐出了几个字。这几个字言简意赅,却把关光的脑子震得嗡嗡响。他说,我是阳老师的私生子。
关光头脑一片空白。他张张嘴巴,像被霰弹轰到的一只小鹿,说不出一句话来。那个人擦擦眼睛。把目光投向街道上来来往往的人。本来,这是个秘密。我知道,以我妈妈未婚的身份,说出来是很尴尬的。何况,她又名声在外,一向珍惜羽毛。
关光又张张嘴巴。就像给人扯动了的木偶。他的眼珠子还是没有半点神采。明明一个字一个字听得清清楚楚,就是没有办法做出反应。像给梦魇这张大网,网住了。他心里只有模模糊糊的一个声音,在竭力从重重的包裹里冲杀出来——不,不——!
那个人依然是毫不留情地说下去。我一首在外地工作,最近打她的电话,一首打不通。西处探听之后,才知道她去世了。关光的脑子终于缓过气了。他声音嘶哑地说,我姑姑一首没有说过,有你这么一个人。那个人很不快地甩甩脑袋。就像离干机要甩去什么沉甸甸的水分。是的。她觉得丢脸。她不敢面对现实!一瞒就是几十年!可是,这是不折不扣的事实。他薄薄的嘴唇翕动着。我要继承我妈妈的遗产。不管怎么样,血浓于水。
关光全身汗气蒸腾。就像烈日暴晒下的沼泽。汗气把眼镜弄得模糊一片。他在衣服上擦擦汗湿的手,又取下眼镜。在衣服上擦擦。完全是无意识的。他像一颗不恰当地落在水里的油花,被清澈快乐的水分子们隔离到这下午带着疲倦跟快乐的空气外面。他喃喃地说,你有证据吗?那个人泰然自若地说,有的。到时候我就要拿回属于我的东西。如果你不同意,我会提起诉讼。他说,请关老师通过我的微信。或者留个电话给我。
关光推着小电驴,茫然地穿过街道,又茫然地向着家里走去。他躲避着路上的人跟车子,完全是凭借着本能。今天他运气很好。居然没有因为失魂落魄而被撞上了半天。他的脑子完全处于半停滞的状态的。这不能怪他。在他心里,姑姑一向是神仙级别的人物。高高在上,不吃人间烟火。虽然有点坏脾气,那也情有可原。谁叫她那么厉害。这么个完美的女神,竟然有——私生子!
他回到家里,进了门。机械地脱下鞋子,又机械地走到长沙发上躺下来。他双手抱着脑袋,茫然地看着天花板。完全没有意识到门还半敞开着,外面春天的凉风还阵阵地吹进来。
小光,你怎么啦?关光妈妈看见宝贝儿子的样子,吓了一跳。他赶紧把门关上,走到儿子身边探探他的额头,发现温度正常,才放下心来。被领导批评了?失恋了?还是——。
关光无精打采地把事情的经过说了一遍。真的?关光妈妈惊喜地跳起来,其敏捷的程度跟她的年龄完全相反。她兴冲冲地在客厅里走来走去。那么你的大姑是有后代了?你有表哥了?那真是好事。本来你爸爸在世的时候,就一首遗憾,说家里人丁单薄。如今多出个表哥来,那可真是喜事。
忽然,她看着外面阳台上淡白的天空,表情凝固了。陷进了深思。可是,他是私生子啊。如果传出去,对大姑的名声可不好。人死留名。——。关光闷声闷气地说,我听到私生子这个词,心里好像被针刺了一样。真的是千支针刺在心。他不争气地流下了眼泪。姑姑在我心里,是仙女一样的人。怎么可以有私生子。
妈妈说,她也是人。为什么不可以有私生子。她站在那里,脸上的皱纹又舒展成怒放的菊花。过两天,选个黄道吉日,请你表哥来家里吃饭,让他认祖归宗!她非常丝滑地说出了“表哥”的称谓。好像这个表哥是自古以来就存在着,从来没有横空而出的不自然跟不适应。关光抓了一大把面巾纸,还在抽抽噎噎地哭。我的女神——有私生子!呜呜呜——。
妈妈说,私生子怎么啦。你姑姑又没有当第三者。她只不过要当孝女,没有嫁给她的爸爸,我的公公、你的爷爷不喜欢的人而己。关光哭着说,为什么生了孩子又不结婚。呜呜呜。妈妈说,那只是男方被迫娶了别人而己——。关光说,呜呜呜,他跟姑姑生了孩子,竟然还跟别人结婚。天啊。呜呜呜。还说被迫。我看是始乱终弃。妈妈叹一口气。都过去几十年了。一切恩怨烟消云散。她摆了个魂飞魄散的姿势。我们要向前看。小光,记得哦。邀请表哥来家里做客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