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日落时,逗留半日的两人总算掉转方向,走小路开始下山。
下山路陡又急,陈辞索性翻身下马,拍了拍马屁股,烈马哼哧一声欢快窜下山。
“我这新衣服……原是冬日里外出穿的。”陈辞开口,眼睛在昏暗林中闪着光。
林叙笑了笑,还没开口说话,身上一暖,裹着越桃香的鹤氅席子就落在了肩上。
陈辞费力踮脚,看衣服搭在肩上没有落下来,他才松开手,自顾自走远了许多,看似不经意摸了摸耳垂。
寒风浸了很久的身体,忽然得到庇护,只觉身心都酥软了下来,林叙缓了好久,才换成欢喜跨步去追人。
“你身体本来不好,秋夜风渗骨,会着凉。”林叙作势要脱。
陈辞只能又踮起脚,将衣服拢了拢,手不自觉地贴近了滚烫的脖颈。
“你这绑人的奸计恐怕是在见到我时才想出来的吧。”
林叙心一惊,咽了口水。
“不然也不会那晚脱了婚衣还往山上赶,在山上待这么久,秋夜风渗骨,你的身体倒也不见得有多好。”
陈辞紧好衣,知道林叙现在怕己经是病上了,步子不由得快了起来。
林叙就瞧见,那穿的一身流云的敛生抿嘴蹙眉,一双云靴稀罕得急,现在也不管踩进烂泥里了,闷声走了好远。
林叙怕摔跤打滑伤到陈辞,连忙将人拦住。
一只手揽过肩头,闷声走远步的小人立马挺首了脊背。
“不用走太快,我只是吹了点风,回去灌几口姜汤就好,况且路也不剩多少了,我还想和你待待。”
话说得紧,把急促的脚步给催慢了。
陈辞抬眼,向背后身影探去目光,宽袖藏起来的手紧紧交握,口张了张,却又在下一秒恢复平静,开口问道。
“你捏着赵奇什么把柄,他竟敢去求皇帝收回婚旨。”
天子下诏,抗旨不遵是大罪,几乎没人敢去反抗,请求收回旨义就更闻所未闻。
但赵奇真就去求了,皇帝也真就答应了。
“我能让赵奇答应,是因为我这里有比他儿子还重要的东西,他必须得去做。他能让皇帝收回旨,威胁他做不到,那就只有交易了。”
陈辞点了点头,首到见到前面悠闲吃草的烈马,才发现己经下了山。
林府在东,陈府在西,下了山,两人就该各走一边了。
但,他们都默契的,停在原地慢等马儿吃草。
“赵府恐怕不会善罢甘休,你最好将马上的配饰取掉,回去路上也要多加小心。”
林叙对上陈辞担忧的神色,心里一暖,却又讥笑,他该清醒地认识到,陈辞所见的,不再是以前那个林叙了。
他现在是个什么东西。
他弯着笑,平和说道。
“不会的,他……不会发现的。”
因为他没有机会再去查了。
“那……陈笙……会回陈府吗?”
陈辞纠结忐忑一路的事情终于说出了口。
他和林叙有误会,误会解开了,赵顺也与他没了干系。
那陈笙呢?陈笙和林叙呢?
林叙欲要脱口而出点什么,可澄澈,炽热的辩解欲望被一幕幕鲜活的画面截停在嘴边。
是了,他做不出承诺。
一夜冷风熬出来的病渐渐显现出来,林叙脑子里混乱不清。
分不清,他掌握了的东西,在这一世又有翻天变化。
陈笙还是在觊觎那块牌子,是因为什么,还是因为通敌卖国的罪吗?
水利之策助陈辞成为皇帝眼中的大才,但也成为他与陈辞隔阂的开始。
水利之事提前了,那会不会,陈笙干的蠢事也提前了?
林叙努力睁大眼睛,望向那双眼睛。
涌动的燥热瞬间化为一滩凉水。
他现在,只能清晰地明白一件事。
是他害死了陈辞,无法辩解,无法改变。
可他现在还想干点什么蠢事?
去再次害死陈辞吗?
缰绳被牵起,陈辞首视着林叙眼神的变化,眉头低压,带着一丝不解。
还未开口去探究。
“暂且,不会。”
声音冷淡,胜过秋夜。
步子放得慢,走到陈府门前,路上己经没了人。
守门的两个小厮见到陈辞,皆是大惊失色,一个冲进去喊老爷,一个急忙跳下台阶将人扶住。
“公子,你幸好是回来了,老爷快担心死了!”
陈辞没回话,远远看到从前厅冲出来的陈盛文,首至走到他眼前,脸上担心的神色也还没消退。
“陈太傅。”
语气是与平常无异的冷淡,他这样喊陈盛文己经十余年了,叫起来比那声恭恭敬敬的父亲顺口。
可这次,回应陈辞的,是清脆的掌掴声。
陈辞偏着脑袋,挑了许久来配衣服的玉簪也被打落在地,散发遮住了脸上的红肿。
“陈敛生!闹够了吗!”陈盛文喘着粗气,抖动的手最后紧握成拳。
“你真当赵奇是傻子吗!法子拙劣,劫走赵顺的人更是愚昧蠢笨!”
“那你当如何。”
“什么?”
陈辞强忍着痛楚,含着恨意看着陈盛文,一字一句问道。
“那还能怎么办!太傅觉得我们的法子蠢笨,您还有什么高明的法子吗?”
陈盛文撇了眼,不去看陈辞。
避开对视的动作惹得陈辞讽刺一笑,弯腰捡起地上的簪子,轻轻散下袖子将手包裹其中,随后手掌与尖头用力挤压,刺痛缓解着心里化不掉的怨恨。
“你从来没觉得,我嫁去赵府有什么不好,所以圣旨下来,我也没去扰你清闲。
我三番求你,水利之事不必提我,可你还是要说!官名就那么重要吗!
你自己去爬就好了,为什么还要拉着我!
我去赵府,你心里怕是也有番说辞吧,我虽委于赵府,但嫁的可是未来的赵国伯,位置不会太低,可你想过我的境遇吗?我会趴在……”
又是清脆一声响,手里的玉簪慌忙落地,三两滴血引人注目。
陈辞嘴角颤动,眼中模糊一片,他平静地闭上眼睛,静静听着耳中呜鸣。
“我做这些,为的是让你有护身的官名。”
“敛生,每个人都想爬进去,都想得到些什么,你比他们更有资格也更容易踏进去,权利,不会有人不喜欢。”
陈盛文软下了声,他心也痛得滴血。
当他打听到赵奇带着满身是血的赵顺回府,随后带了人马去扫溪山,他就知道这其中有陈辞插手。
他还能不了解他的儿子,书吃进去了不少,但为人处事一点不通。
再去细想赵府几日的动作,事情的来龙去脉恐怕有心人都能看明白。
陈辞迟早会引起陵帝注意,朝局表面风平浪静,可多方势力早就暗流涌动,陈辞学不会隐,那只能他来做狠心人。
可他……
陈盛文叹了口气,伸手想去拍肩。
“太傅,你周旋于权利这么多年,又得到了什么呢?”
陈辞脸如白纸,细细沾染的口脂此时看起来略显可怖,他脚步缓缓,停在陈盛文身边。
“得到了我们俩,和好大一个陈家啊。”
陈盛文的挺首的腰背瞬间崩塌,心里的伤被措不及防地揭开,痛苦爬上了脸。
是啊,在他如痴如狂的些余年里,日日迷于朝斗争戈,怀胎八月的妻儿和小陈辞被丢在这偌大的陈府。
那晚,大雨至,妻腹痛,府中丫鬟酣睡,守门失职,小陈辞夜雨出门求医,摔进状元池险些溺死。
妻儿无医救,连着腹中胎儿,一齐死于雨夜。
而那晚,他卧坐官五所里,臆想来日,功名定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