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昌什么话都没有说，通过表情就能看到他那一串不断的吐槽。
先扬起右眉，紧接着双眉都抬起，眼皮绷紧，睁大了眼睛，看着老爹眨了几下，视线又开始向空气漂移，垂目不再直视，嘴角撇动……
五官在生动活泼地微变，充分体现他内心想法的活跃。
嬴政当然能发现这种阶梯式进阶的表情变化，他已经自己脑补上一大堆家崽的话。
好吵。
“你是不是天生欠揍？”嬴政问。
“我做什么了？我做错什么了？我什么话都没有说啊！你想打我，干嘛怪到我的头上？”赵昌悲愤道。
嬴政心想：对，你是什么话都没有说，但你全都让你的脸替你说了。
你根本就是故意的。
为什么有人不说话也能做到如此欠揍呢？
“你不相信？你不觉得我们会恒久吗？”嬴政皱眉问。
“我不是不相信，我只是觉得，关系的稳定是我们努力的结果，却不能归功于一个卦象上。”赵昌说，“如果过分相信一卦，认为无论如何都能保持恒久，于是忽视维护关系的作用，那最后就不能‘恒’。”
嬴政赞同地说：“卜官也是像你这样说的。所以你要一直对我好一点；要会变通；但也要长久地坚持，不能轻易变动；还要坚守正道。”
这是恒的本卦中的要求。
“我不是一直在这样做吗？”赵昌平淡反问，“对我有要求，对你就没有要求了？”
“一样的。”嬴政很在意这件事，思索片刻，想把卜官当时提及的注意事项都转达给家崽。
那时他把轮值的卜官叫来，没有以“为我算卦、解卦”的名义，而是把卜官当成了博士使用。
博士在嬴政这里基本就是用来做一个行走的资料数据库、兼智能答题机。
各自钻研的书籍不同，数据库中能够调取的内容不同，博士能够回答的内容也不同。
嬴政知道一个卦象不能决定未来。
占卜出的卦象反映的是现在的状况，但现实是不断变动的，易经的“易”字本身就意味着变化。
正所谓否极泰来。否卦与泰卦可以错综转化。
在繁盛的背后，容易藏着隐患，发展到极致之后，也容易走向衰败。
没有绝对不会变动的卦象，也没有绝对好的卦象。好中必定掺杂了一部分坏，前者用来保持，后者用来警戒。
短暂的愉悦后，嬴政读《易》许久，能够意识到这一点。
盲目的欢喜不是真正的欢喜，他真的想要解决问题，也想要保证稳定。因此，从长远的角度来看，应当了解“恒”在警示什么，背后藏着什么隐忧。
嬴政不希望别人知道这一卦卜的是自己与儿子的关系，他认为这样做会在解卦的时候出现吹捧的偏差。
他以探讨《易》为由，从中选取五卦，设置虚拟问题与对应的卦象，将恒卦混在中间。
卜官就这么一无所知地来给大上司讲课了。
嬴政装得很好，也很有耐心，每一卦都仔细地追问、询问，再听解答，若有所思。
俨然就是求学好问的模样。
等到讲解“恒”卦时，卜官当然也没有发现问题。
嬴政给出的题面是：
占卜两人的关系发展，得到“恒”的结果，你如何解卦。
问“关系”就出“恒”，题目标准得简直就像“不考虑摩擦力，计算小滑块此时的速度”的物理题一样。
这题面太试卷了。
谁会无缘无故把试卷当成现实啊？
嬴政还是像前面几题那样，没有任何明显的异样变动，带着学习的求知欲聆听，听着卜官侃侃而谈夸了一遍。
他心中愉快，表情淡定。
而后问出需要警示的内容。
在本卦讲解落入尾声之时，嬴政继续例行询问：“反过来呢？”
之前两题他就是这样问的。
卜官也很习惯。尽管让皇帝慢慢学走自己看家的本领是在砸饭碗，但往好处想，以后或许就不需要大家提着脑袋来了，某人自己就可以自己解，更何况，卜官不能拒绝。
“恒的错卦是益卦，综卦是咸卦。”他道。
错卦、综卦，即，“错综复杂”的前两个字。
“错”是将本卦的阴阳爻全部转换，阳爻变阴爻，阴爻变阳爻。
阴阳互根。
这是互补的关系，能够揭示主卦缺失或对立的力量；寻找潜在的危机或机遇，审视地解析主卦忽视的盲点或可转化的资源。
“综”是将主卦的六爻整体上下颠倒，旋转180°反过来看形成的新卦。
物极必反。
这是对立的视角，提供与主卦完全相反的立场或情境。
在因果反转中体现事物发展到极端后的规律，为了保持整体的平衡，应当兼顾正反两面，避免单一视角的局限。
“雷风恒”阴阳转换后的错卦是“风雷益”，反转颠倒后的综卦是“泽山咸”。
卜官仍旧把它当成普通的解答题，说：“‘益’是风与雷激荡助势，上风下雷，损上益下，因而，予比取更重要。
“恒久也需要损益来调衡，在恒中求变，这样才能保持稳定。”
“益”有革新与变通的力量，过度追求恒常，反而会陷入僵局。
嬴政点点头，卜官该说的东西还没说完，他只当自己是一个听讲的学生，没开口追问不该在本题追问的现实内容。
他在脑中徘徊着“损与益”“奉献与索取”，有些走神。
卜官继续提“恒”的颠倒卦象“咸”，说：“‘咸’，也就是感，是本能的感应与感情。关系中存在感应，才能志通、道通、亨通。”
既然这是颠倒对立的综卦，也就是在反面提示：“恒”可能已经进入了习惯性思维的阶段，在逐渐缺少、忽视“咸”。
因而，应当回归初心，询问自己是否保有最初的真诚心动，是否因为“恒久”而忽略了情感的滋养。
“‘咸’是以虚受人，虚心地接纳，与坚守不易的‘恒’互相补充，二者既需要坚，也需要柔，这样的关系才能长久。”
嬴政仍旧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继续，还有别的吗？”
卜官隐约感觉陛下的态度似乎不太一样，但面见上司没法给他的大脑留出开小差的时间。
不一样的地方就在于，前几题嬴政会揪着错卦与综卦让他向深处挖掘不断讲其后的各种含义，现在却像在询问另一方面，向着广度的方向发展。
卜官想了想，精简表述：“‘恒’内互为‘夬’。”
互卦，是取主卦中间四爻，由二、三、四爻组成下卦；三、四、五爻组成上卦，重新组合成一个新卦。
由内组成，见微知著。
这是内在的动因。用它来寻找隐含的内在变化，揭示主卦发展过程中隐藏的中间阶段或者潜在趋势。
可以反映事物内部的矛盾、推动力或未显露的关联，为主卦的吉凶判断提供背景信息，如“既济”暗藏“未济”，暗示成功中潜伏危机。
恒卦的二至四爻合为乾，三至五爻合为兑，上兑下乾，即“泽天夬”。
“夬，是泽水蒸发于天，是决断、清除积弊。”
卜官想到错卦的“益”卦，说：“在恒久的稳定中，也许有一方长期地妥协、受损，积累着没有表达的怨念与失衡。
“应当以夬的‘扬于王庭’，公开沟通，用兑泽之德消解乾天的刚硬，及时疏解，而不是压住问题。
“它在恒久中带着变革的契机，‘乾’健居内，‘兑’悦显外，恒守正道不是不变，应当如四时更替，在稳定中决断，果断地清除积弊，才能‘终则有始’。”
嬴政又点点头，自顾自地思索。
卜官见陛下居然没有继续再问，试探着开始总结：
“从这四卦来看，‘恒’的立身守正容易僵化，应当在稳定中培育生机。
“有‘夬’昭示着隐疾，积怨未决，要及时清理，从细微处防止，以免它增长过度。
“除此之外，关系的本源在于‘咸’的情感。有感情的共鸣才能维系恒久。
“清理了积弊、保证了感应，还需要‘益’来灵活地调整平衡，共同成长，避免它僵停。”
卜官简单梳理一番后，给出最后的解题答案：
“因此，短期防‘夬’，用兑泽之悦化解冲突；中期守‘咸’，用艮山之止专注当下；长期向‘益’，用震雷之动打破僵局；最后在恒中求变，避免振恒之凶。
“恒久之道，正是由咸的感应合上益的革新，去除夬的积弊，这样才能生生不息。”
嬴政听完，还是没有再追问，直接跳到了下一个卦题。
但这之后他也没有细学的心思，草草问了两句就不想再听，随便找了个有点累的借口，把卜官打发走了。
一个人安静地思索刚才听到的内容。
……
嬴政回忆完毕，问：“你对我有怨念吗？”
赵昌：……
啊？莫名其妙。
“你对我是不是有怨念？”嬴政听完解读自己回去反思时，觉得自己没有问题。
但是他又担心背地里藏着隐患，很想除掉隐患，既然谈到，干脆坦诚地直接发问。
“有吗？”赵昌摸不着头脑。
嬴政催促道：“你肯定有，现在好好想想，我们今天把事情解决了。”
老父亲很雷厉风行的样子。
赵昌迟疑，指了下脑袋，委婉问：“……您的这里，是不是有点儿，不对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