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他能否取得进展,都与我们无关了。”
他们不是很支持屈易的做法,但也不是特别反对。于是选择远离、沉默。按照屈易的建议,是想从外及内,让外界的影响导致秦国失衡出现破绽,进而引发内部的混乱。
但是目前秦对楚这一招,就像牢牢支撑房屋的柱子,就像面对黄河泛滥的泰山,有了一个不会被淹没,不会被冲倒的顶天之柱。
即便其他土地被河水冲得再烂,泰山之上也是绝对安全的。
秦在楚发放肉类是同理,即便其他方面的混乱再多,只要把这件事做成,将来一提起这件事,就能起到稳固人心的作用。
秦在楚地就要拥有一批真正的死忠了。
不是来自间谍的收买与蛊惑。
而是因为在其治下度过的一天一天,逐渐倾心。
没有幸福到不需要工作就能活着,但每天过得忙碌又充实。
种下的稻谷产量比从前的高一半,交上税之后,自己可以多吃一些饭,家里可以多养两口人。
种地种得好了,乡里收成拔尖的可以送一个人去学室读书写字,出来做吏员,虽然只是个小吏,但也是很好的工作。
年年选的不一样,家里已经有吏有爵的就要往后移,优先考虑什么都没有的平民家庭,总有一天能轮到自己家。
攒下的粮食不会被以各种理由搜刮走,在忙碌的生活之余,终于有能够喘息的时间。
家门附近建起了小小的集市,有秦晋的外地货,手上拿着富裕的粮食去逛一逛,买些没见过的东西来尝尝鲜。
时而驻足听些说书人讲趣事,听到一半惋惜地匆匆回家,家里还有活要做。
希望下次再来的时候可以听到故事的后续,或者去问问邻居知不知道。
不用害怕在集市中被抢走东西、被抢走家人,会做出这种事的人已经先被官府杀了。
时常欺凌别人的恶霸背地里还是会打人,但面上不敢做出恶事,因为秦国打他打得更狠。
吃的口粮够了,再攒一攒吧。
明年想在家里养一只鸡。
如果这就是“希望”。
如果这就是“期盼”。
如果这就是对明天的盼望,在一点一滴中改变自己的生活,进而对将来有了幻想,想要维护属于自己的小小的幸福。
每天多吃一口饭,多捡几根柴,冬天与家人缩在小土炕上依偎着取暖。
抢购一匹有破损的特价麻布,也能做成干净的新衣服穿。
小孩出来捡一筐果子,跑到集市上去卖,赚一点零花外快,快乐地跑回家。
普通的生活。
脆弱的、仿佛微不足道的幸福。
却缓缓积攒在心中,最后能凝聚成不一样的东西。
楚何德何能,这样被人重视,一刀又一刀地砍来,还没有生出反抗的心,就已经要没有反抗的力。
真是让人不寒而栗。
涓不禁去想象,咸阳中的人,下达这样命令的人,造成这样改变的人,是否正端坐在殿中,遥遥俯瞰着这一切,波澜不惊,是否眼中早就预示到在楚流动的画面。
……
“咳。”赵昌又想打喷嚏了,再一次闷回去,呛咳了一声。
完了!完了!
可恶的老头!都怪你!
赵昌十分悲痛,捂住脑袋。
他给自己再灌了一碗药,起身去找万恶之源。
嬴政状态真的很不错,赵昌走进来时看见他正在低头书写文字。
一见到儿子走进来,老父亲就停住动作,并悄悄把文字挪到一边。墨还没有晾干,它不能合上。
“你怎么过来了?”
平常家崽不会在这时来看自己,所以他抽空拿笔写日记。
谁知道还没写完,就看到不该出现的人。
啧。
“我身体有些不舒服,不能再拖了。”赵昌说。
老父亲目光严肃起来,大步走过来问:“怎么回事?严重吗?找过太医吗?不要做什么事了,去休息吧,现在没有什么是非要在几天内就该做完的。
“你不应该急着去忙碌,及时停下休养才是更好的选择。”
“找过了,早就在喝药了……大概和您差不多吧。”赵昌吸了下鼻子,“只是症状有些不一样。您刚才在写什么呢?不能让我看到?”
嬴政的关心戛然而止,理直气壮道:“对。我在写一篇现在不能让你看的日记。你想看,就等我薨逝再说。”
赵昌:……
“哦。”
话都说到这种程度上了,他总不能再继续追问。他也知道老爹手上攒了一堆不好意思给自己看的“日记”,与其说那是日记,他感觉那更像是在仿照自己给康留下的记录。
这些记录将来总有一天会被交到自己手上。他希望那个“总有一天”可以晚一些到来。
嬴政问:“你哪不舒服?”
“比您好一点,只是头和喉咙有些难过。”赵昌觉得自己早早预防的做法还是起到了一点作用。
起码这几天过去,他一直没发烧,只有轻微的不适。
嬴政当机立断:“行了,你休息吧。”
赵昌听老爹的语气是想复出,说:“但是您……”
嬴政理着袖子,道:“我早就觉得你要不行了,所以这些天一直在努力康复。”
我的意志果然是超强的,一下就能把病干掉。
赵昌:……
为什么快好了也像没好一样,你脑子还在抽抽。
嬴政当即催促家崽去睡午觉。
被逼着躺了这么多天,终于轮到我逼你躺着了!你,速速睡觉去!
“不行啊,等一下。”
“等什么?身体不舒服还要等?”嬴政根本听不见,拽着儿子的衣领就像拖着人去决斗,直接把家崽拽到了平时休息的床榻上。
赵昌在这里当然也有房间,晚上很少用,但偶尔白天会来眯一阵。
“睡吧。”嬴政很慈祥地说。
他舒展筋骨,感觉人生都变得自由。
儿子面相看上去没有病得很严重,整体仍旧很有活力,所以他心中没有生出太多担忧,现在就是想逼家崽体验一把自己的感受。
赵昌沉默片刻。
如果现在想跑出去,是不是还得把面前的boss打倒。
他想了想,放假不是自己梦寐以求的生活吗?有正当理由放假,还推拒什么?
假期少一秒是一秒啊!
于是飞快把外袍脱掉,愉快地冲到榻上躺下,美滋滋盖好他的被子。
“好了,您走吧,不用让阿月和康康他们担心我,我睡醒晚上就回去。”赵昌一点不情愿都没有,和某些生病也吵着想要起来干活的人完全不一样。
嬴政:。
坏了。
忘了这是个懒鬼。
啧。
“还有啊,您接下来多注意……”赵昌把没说出口的叮嘱咽下去,老爹根本不需要自己说废话,该做的事他肯定能做好。
他改口换成了老爹不会做的事,说:“接下来还有您的传言没有发,您记得告知廷尉,时机就快到了。”
嬴政问:“什么传言?”
赵昌:“始皇帝,发肉,好。”
嬴政:……
他感到些许窒息。
这是一件重要的事,也是一件对自己有好处的事,但是从听到儿子和李斯计划的那一天,他就一直没有完全接受。
他有些不想……
这样夸自己的话,现在居然要由自己去让李斯开始。
让自己去说“廷尉,该派人去夸我了”?
而且夸赞的句子还是如此不符合自己审美的文字。
嬴政拳头硬了。
开什么玩笑,我不要脸的吗?
赵昌当然能看出老爹的不情愿,但当事人的意见不重要,他继续叨叨:“千万不要忘了啊。舆论是需要引导的,我们要关注……”
他的声音忽然消失。
因为老父亲堪称和蔼地坐在床榻边,前倾身体,两手拎起被衾边角。
嬴政:“松手。”
“您要为我盖好被子吗?”赵昌不信,直觉告诉他这里有诈,手紧紧抓住身上的被子。
“嗯,松手吧。你觉得我还能做什么呢?”嬴·慈父·政语重心长。
赵昌迟疑,放开手。
老父亲把握机会,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突然把锦被往上一拽,像为尸体收敛一样,将家崽的脑袋蒙住,蒙得严严实实。
见不到坏蛋的脸,嬴政舒心了,自我肯定,满意点头。
视野骤然一黑的赵昌:。
“……这是在眼不见心为净吗。”闷闷的声音从被子下传出。
“对。”嬴政冷笑。
“您看不到我,但可以听到声音。”
赵昌即便是病了,钉在被子里了,也要躺在床榻上,用胀痛的声带喊出:
“始皇帝!发肉!好!”
老父亲隔着被子,一巴掌糊上儿子脑瓜:“睡你的觉!”
“我都生病了你怎么还打我!”赵昌一把掀开被子,震声。
“你活该。”嬴政不再留下听,直接起身离开,临走前对留守的侍卫嘱咐一番。
他虽然有些天没直接接触事务,但托家崽每天都来向自己闲聊的福,嬴政可以无缝衔接。
留下来的待处理文书不多,嬴政主要先召见几个大臣,向外放出自己完好无损已经痊愈的信号。
至于为啥陛下出来之后太子消失了。嗐,谁知道呢,八成是病了吧,反正不可能是什么争权夺利的囚禁,问题不大。
嬴政见完一圈爱卿,见天色将晚,估算好时间,又回去看看儿子,不要在未知的时候突然病重。
走去一看,家崽果然已经醒了,没有躺着,正不安分地坐在一旁的案前书写。
“你哪来的事要做?”嬴政感到不满。
让你好好休息,谁叫你起来的。
赵昌说:“我在给家里写信。”
嬴政:?
“你不是在咸阳?你住处不过再隔一条路,写什么信?”
“哎,您还真是不懂啊。”赵昌有理有据,“您看,我现在被您传染,这几天在这留宿没回去。我可不能让家中的人也经常与我见面交流,他们两个现在最好都不要得染病,她状态不同,康又太小,这很危险的。”
赵昌举起手里的信:“所以,我接下来在家里要和她写信聊天!这很浪漫吧!”
嬴政:……
你脑子是不是有点大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