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昌仔细甄别自己目前的状态,喉咙不干涩,胸腹不沉闷,手脚还算有力,头也不胀。
不管了,叫医生来看看,有病治病,没病防病。
他很小心谨慎,他一点也不想像老爹一样,休养时宛如睿智青年。
太医也很谨慎,嘀嘀咕咕地说了一大堆,左一句注意休息,右一句锻炼身体。
“知道了,您看着开贴补药预防吧。”
按理说为了降低染病概率,应该隔离可能的传染源,但赵昌休息的时候还是跑去老爹面前查看情况。
“怎么样?还在烧吗?食欲如何?”
嬴政看上去挺正常的,一笔带过回答:“我还好。”
他读着今天新送过来的笑话续集,问:“这是廷尉整理的东西?”
“当然是他了,其中的消息虽然有些好笑,但这也是在咸阳中传播的信息。既然如此,搜集整理这些信息就是廷尉的职责。”赵昌道。
“我只是希望他在让下属整理的时候将内容再次分类罢了。”
于是,活灵活现的真实笑话大全诞生了。
读它不仅能获得快乐,还能了解咸阳的部分状况。
在愉悦之中获取情报,既放松身心,又不是完全浪费时间。
很适合用它安抚现在的老爹。
嬴政有点无语,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你还真是清闲。”
“我清闲?”赵昌很受伤,捂心,“我哪里清闲了?我连病都不敢病。有那么多事情要做,您还不快点好起来。”
“我现在就能做事,我非常精神。”嬴政放下手中的笑话大全。
赵昌不相信这个人的鬼话,他上前一探额头,果不其然,散发着略高的温度:“您还没有好。”
“啧。这都是假的东西。”嬴政振振有词,“我自己的身体状况到底是什么样,我很清楚。我能做得比之前还要好。”
些许不适与疼痛,反而像提神醒脑的薄荷,让他更加清醒,甚至充满奇怪的活力。
“……我不能这样对待病人。”赵昌拒绝,“生病应该做的是休息,而不是继续损耗气血……九江的肉市已经在筹备当中,很快我们就能看到它的试行结果,你认为它会顺利吗?”
除了来探望病号,他也是来保证这位病号与外界的交流,看到老爹清醒,就将一些重要的信息转告。
“能。”嬴政的回答不是盲目自信,“九江会比其他地方更加顺利。”
在这里先行处理过一批氏族,曾经调来商户以及垦殖的贫民来填补空缺。
它本身就已经被削弱过一次。
表面上看九江郡包含了江淮周围的部分平原地区,楚灭前的都城也在其中,是楚重要的核心。但从文化影响以及顽疾程度上,它还不是最前列。
寿春只是近几十年来楚国东迁的国都而已。在漫长的春秋战国时期中,楚真正的重心要更向西、更向南。
那才是受楚的熏陶最深,也更山高水远,难以完全管控的地方。
“嗯……您说的对。”赵昌又道,“接下来就要用宣传让九江的人更深入地了解源头。”
或者说是转移矛盾。在对外的宣传口径中,将黔首获得肉的原因暗示成是处理了那批氏族的家产。取之于楚,用之于楚,特此给予抚恤,这是不可持续的特殊待遇。
……
黔首会对这项政策生出期待,但毫无疑问,心中抱着复国念头,仍然想回到过去生活的旧贵族们就无法对黔首的期待感同身受。
“……秦国的做法一出,他们虽然不会因为一次肉就彻底归心,可如果让它成功推行,从此之后……”
想要再振臂一呼、万民景从,让黔首跟着自己造反复国,这几乎不可能再实现了。
从这以后,贵族内部的分裂也会加剧,一部分可能要会加速反叛,另一部分的目标则从复国转为保宗族,尝试渗透到官营体系中。
居衡说:“您很担忧。”
“是的。”涓叹息道,“一项好的措施,如果在中间得不到好的执行,能够演变成坏的结果。但是秦国会放任这样的结果发生吗?”
居衡有点摆烂,说:“他会不会放任这种事情发生,我们都无法强行参与其中。以秦国执行各项措施的前例来看,他们应该会提前预防内部的克扣。
“倘若让整个过程没有波澜地按照秦国的预想实施下去,那结果真的就无法挽回了。比我们更加焦急的大有人在。”
发肉是好事,做起来却不一定是好事。
如果不能在结束之前将整个活动搅得一团乱,阻碍它发挥作用,等到安全落地,将来复国的希望就彻底无限趋近于零。
涓知道这件事对楚人有好处,只不过对居心叵测的原楚贵族没好处,她并不想通过阴险的手段来破坏黔首能拿到的优惠,那都是楚人,是世世代代生活在楚治下的百姓。以伤害楚人的方式来达到自己的目的,这违背了她的原则。
但其他势力不一定有这种想法,他们不一定会将黔首划到自己的一方。
“……你认为他们会做出什么反应?”
居衡稍作推测,道:“如果是稍微激进一点的氏族,或许会策划出袭击的方案,譬如,把那些肉铺焚烧,或者在半路将领肉的黔首劫杀……”
谁领肉,谁就去死。让他们不敢去领。
“……毒害几个黔首,再向外散播一些‘秦国发放毒肉,秦对楚从来就没抱着好心思,发肉就是为了灭绝楚人’的言论。
“这样就能煽动黔首抵触发肉,将仇视的情绪对准秦国县衙,还可以让他们主动集结去将肉铺打砸抢烧……”
涓:。
涓用一种诡异的眼神看着居衡。
有些人表面上看着是个正常人,但心里的想法又阴又坏。
“我只是在……推测。”居衡为自己辩解了一句。
“这种事情,他们大约做不出来。”涓认为大部分氏族还是要脸的,他们会剥削、克扣、翻脸不认账,但不会躲在背后做出一些过于不择手段的恶招。
这种事一旦动手,就是把自己所有的脸面都撕下来,将来倘若暴露,是要被戳脊梁骨的。让死要面子的人把面子扔了,像临死反扑一样做事,这很难。
因为咸阳没有把他们逼往死角,总是隐隐约约留一点生路。
这让氏族们没法团结一致地“狗急跳墙”,内里总有踌躇的拖延派系。
于是就只能看着自己被一刀一刀割肉,一点一点分割。
“想要达成那样的局面是很艰难。”居衡叹气道,“但我竟然有些期待,假如它真的发生,秦国会做出什么样的反应,才能弥补被崩毁的信誉。如果秦国做事再激烈一些就好了。”
哪怕是时常持不同意见的贵族们也都清楚,不同的派系被逼到合为一体时,他们能发挥巨大的能量,给秦国造成非常大的祸患。
但他们没法合为一体,各个家族总有不同的利益牵扯。秦国也绝对不会把他们逼到那种地步。
涓说:“如果再激烈一些……咸阳就都是愚钝的人了。”
重病需下猛药,但下得太猛,就有可能撑不过去。没有到最危急的时刻,分批次慢慢拔掉病灶才是最好的做法。
“比起出现暴动,肉券被吏员们截留、在背地里滋生交易、用接近腐烂的坏肉来充当好肉发放……这种事情更有可能出现。”涓道。
这些听上去没有刚才所假设的激烈做法那样阴险,却是在切切实实地蚕食秦国的根基。
让恩惠变成脓疮,让善政结出恶果。
这甚至都不需要过分的引导,只要咸阳什么都不管,它就会自然而然地发生。
因为人本来就是贪婪的,想为自己谋利,为家庭谋利,为亲近的人谋利。链条上的每一个人都拿走一点好处,最后就没有好处能再分给无关的外人。
尽管这些“无关的外人”,是本应该受惠的人。
“他们应当早有预防。”居衡平淡地说,“我们都能想到的事情,他们又如何能不早做准备。”
想想就觉得无力。
即便短期内可能有激进派去制造一些反抗,但难以撼动大局。从长期来看,氏族们生存的空间会被进一步压缩。
官营的肉铺又创造了更多就业的机会,刺激消费,之前迁入的商人能够接机扩张他们的经营网络,抢走更多市场。
同时又会有一部分宗族在这一方面“倒向”秦国,打不过就加入,默许族人领肉,想办法混进体系,承担一部分供应的角色,谋取更多福利。
让氏族的势力再一次被分割。
领取完肉之后,楚地还会诞生新一代的“亲秦庶民阶层”。
不同的阶层产生不同的立场,同一个阶层中也有持不同观点的派别,让楚地继续呈现复杂的撕裂状态。
“……他们真是看重楚国。”涓也叹气。
这次的做法,连带着之前迁走的氏族,迁入来填补、争夺市场的商户,垦殖的平民,还有在南郡扩张建设的交易集市,逐渐转移的商业重心……
好似一张又一张网,撒来捕获猎物。越挣扎,越收紧,越逃不出。
居衡不是很在意这些,眼前暂时没有抓手,他想到之前在云中郡因讨论匈奴一事而起争执,最后分道扬镳的同伙,说:“不知道易怎么样了,是否有取得什么进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