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政不会承认自己是被一个小屁孩问到连夜翻答案,他默默从床头掏出《易经》。
——你爹我是在研习经典,懂?
赵昌:?
他也默默把书籍接过来,翻阅两页,竟然还在旁边看到了密密麻麻的批注。
“……您这几天晚上是不是都没有睡觉?熬夜读这个……您就这么喜欢它吗?”
嬴政一脸深沉,颇有哲理,道:“常看常新。有些书年轻时读,不懂得其中的深意,只把它当做肤浅的内容,在年长之后重新拿起,反而能有许多新的收获啊。”
他不只是因为康的那些疑惑,而是确实在重读《易》的时候,沉浸在内心的思辨与启迪之中。
一不小心就入迷了。
赵昌:……
“这也不能掩盖你废寝忘食地读了好几夜之后把自己读病了的事实。您今年几岁?还不懂得克制吗?”赵昌放下书,问。
“深夜阅读,既有损视力,还影响精力。况且,既然你夜晚没能休眠,白天为什么还要佯装无事地继续批阅,就不能告诉我一声之后去补觉休息吗?非要这样硬撑。
“就这么不想放手奏疏?就这么提防我插手您的势力?还是说,有其他事情瞒着我?”
前两个问题放在他们俩身上不太可能发生,真正要问的是后一个问题。
嬴政:。
掏《易经》没能糊弄过去,而且被揪出了更大的漏洞。
他低头皱眉摁住额角:“我头疼。”
尽管有表演的成分在,但他的头也是真的疼。
稍微一晃动就从脑中泛出抽痛。
赵昌:……
可恶!不带你这样耍盘外招的!
老父亲手继续摁在额角,语气沉重,重复一遍:“头疼。”
生病的我好虚弱,听不得你那些奇怪的话。
“……我真是服了您了。”赵昌无语地笑,叹气,“我不问了,您快躺下休息吧。”
嬴政做戏做全套,没有一下就变成精神焕发的样子,而是继续皱着眉毛,捂着脑袋慢慢躺下。
赵昌:“……您这装得有点过头了吧。”
嬴政幽幽地扭头甩来死亡视线。
赵昌改口:“不过头不过头。”
嬴政强调重点:“没有装。”
“好的。没有装。”赵昌有气无力地叹,“再喜欢读它,也要时常休息啊。如果让他们知道您是读《易》读到忘记睡觉,读到头脑发热生病……这还真是痴迷啊。”
哪有你这样肝的?
嬴政也知道自己比较没理,说:“……读书就该读个痛快,我从前就是这样,只是现在……”
他安静地翻身,以背示人,低沉道:“只是我现在年纪大了,熬几个夜而已,这就撑不住了。”
赵昌:。
为了把指责作息的话题堵住,你真是无所不用其极啊!
先说生病,又说年纪!
“好好好,我闭嘴了,我不乱说话了。”赵昌点了投降,“您躺着就好,先别睡,待会还要喝些药,很快就有人端来。”
嬴政:“但我困了,想睡觉。”
“那就睡吧,等药好了我再来叫您。”赵昌顺着病号。
“但我睡不着,一闭眼就是八卦阵在转。还有很多辞在飘。”嬴政翻身回来,看着家崽。
赵昌:……
这特么不是你自己作的吗!谁让你熬夜研究易经的!你都要走火入魔了!
“那应该怎么办?我再请太医备一些安神的药吧?”
“你该多说些话。”嬴政的解决办法很简单,“我听到你说话,就不会去乱想其他的事,八卦就不会出来了。”
“我说话……我该说什么话……”赵昌也开始头疼。在倾诉欲旺盛的时候,他能一个人讲许多内容,但现在他没有多少讲话的欲望。
他最想说的是絮絮叨叨某人作息的问题,并就此展开长篇大论。
但老父亲肯定不爱听,影响心情。
“唉……”赵昌目前没有多余的时政信息可汇报。
这几天刚回咸阳,忙着对接工作,身边同样没发生多少有趣的日常。
赵昌绞尽脑汁地掏出一件小事,说:“前些天我们在家中讨论了一下新的名字……最后由康康定下。”
嬴政:“他来?”
“对啊,他是兄长嘛。由他来亲自起名,他也会更在意,更上心,更愿意与我们一同去爱小孩子。”赵昌的话多起来了,道,“如果是女孩,那还方便一些。如果是男孩,我又不能表现得特别爱他,少出的这一部分可以有康来弥补,加深他们的感情……”
听着家崽的话,嬴政脑中没有再冒出卦象,但也没有困意,问:“叫什么?”
“川。”
赵昌说到这就开始笑,道:“您是不知道,康康大概是吃够了学名字时的苦头,他选的那些字个个笔画都少得很:乙、十、力、卜、丁、刀、山……”
嬴政评价那些字:“……真难听。”
“哈哈哈,我们也觉得不行,最后他硬是指着川字,说服了我们。”
“他说了什么?”
“他说,‘天保定尔,以莫不兴。如山如阜,如冈如陵,如川之方至,以莫不增。’取中间的‘川’字,来寄予他的祝愿。”
上天保佑你的安宁,让万物兴盛。福泽宛如山岭般绵延,又如川流滚滚而来,与日俱增。
《小雅·天保》是以臣祝君的诗词,但康没学那么多,更不在意那么多。他只知道这句话含义很好,里面的字同样不错,想送给亲人。
嬴政杠杠的:“怎么不叫山。不也有山吗?”
赵昌一脸“你不懂了吧”的样子,说:“康康说,刚拿笔的时候想要写出很好的弯折来,这是一件难事。‘川’只有三竖,是一个特别好写的字,在实际学习时,会比‘山’好写得多。而且不管给谁用都很适合。
“他真是一个细心又贴心的孩子啊,能在背后考虑到如此细致的理由,是吧?”
嬴政:“……一般。”
“哎,您就知足吧,我们也要知足。没叫‘二’就已经不错了。”赵昌叹息。
毕竟康康最心爱的小名是“一”,他想给出的第二心爱的名字是“二”。
嬴政:。
“叫二,太难听了。”老父亲点评。
说话间,近侍端来了熬好的药物。
赵昌把老父亲扶起来,再将它送到对方眼前:“快喝了吧,喝完早些睡觉,今夜好好休息一下,明天也许就好了。”
温度是刚刚好的,嬴政一饮而尽,闲杂人等再次离开。
嬴政重新躺下,闭眼沉默片刻,道:“我还是睡不着。”
一闭眼,大脑就又活跃起来,纷杂的思绪争先恐后跳出,跃至眼前。
平时尚且能够压制,现在却难以掌控,沉钝的脑中就像生锈了一样,不会及时响应他的指令。
思绪在被动地混乱。
“仅仅是睡不着吗?还有不舒服吗?有哪里不舒服告诉我。”
“也不是很难受。”
赵昌又开始绞尽脑汁地思索,最终说:“不如我为您讲故事吧?”
老父亲移来视线。
“之前我不是给您写过一些小故事吗?我又想到了新的后续,您要听吗?”
嬴政想起那些《秦王政游梦奇遇》,好奇起来,点点头。
赵昌抓住新的灵感,在内心组织大纲,安静片刻,开口说:“有一天,始皇帝批阅得劳累,趴在案上睡觉……”
嬴政:?
“我不会趴在案上睡觉。”当事人指出其中的漏洞。
这不合理,趴伏在案上入眠有损形象,他不允许自己做出这种事。
“您还听不听故事了?”赵昌沉默,威胁。
“……你继续吧。”老父亲决定包容这小小的错误,闭眼躺好。
他随着家崽娓娓道来的声音,缓慢、安稳、温和的声音,进入故事之中。
“有一天,始皇帝批阅得劳累,趴在案上睡觉,意识昏沉之间,忽然听到窗外传来一阵奇异的清鸣。
“他抬眼望去,竟然是一只通体如青碧琉璃雕琢的神鸟,流光溢彩,翩然飞入殿中,口中衔着一卷玉简。
“青鸟将玉简轻轻置于案头,轻啼一声,化作一道流光,消隐在殿外沉沉的夜色里。
“他心中惊异,展开玉简,上面没有字,只有一片星河缓缓流淌,最终凝聚成两行篆书:昆仑悬圃,虚位以待。月满西楼,天阶可攀。
“他步出殿门。抬头望去,见到一轮巨大的圆月悬挂,清辉泼洒,在宫殿前凝结出一条云路,直贯深邃的天穹。
“云路尽头,巍巍昆仑的轮廓若隐若现,玉树琼枝,宫阙嵯峨,祥云缭绕。他没来得及多想,一步踏上云阶,足下如履微霜,轻盈无声,整个人离地而起,衣袂翻飞,乘风直上。
“攀援许久,脚下云路渐渐凝实,化为九级通体无瑕、温润生辉的白玉阶,耸立在一座宏伟无匹的宫阙前。门楣上高悬匾额,写着三字——瑶池境。
“有一神女端坐于云台之上,周身缭绕着月华与氤氲的紫气,正是西王母。
“‘尔既至此,当受玉阶三问,以证心迹。’西王母的声音在寂静的昆仑山巅回荡。
“第一级玉阶亮起,在虚空之中流转、碰撞、明灭,演绎日月盈昃的轨迹。
“‘此乃星辰流转之数,’西王母问道,‘何解其序,以定人间时序?’
“他注视着纷繁的星图……”
赵昌声音渐小,他听到了绵长的呼吸,嬴政已经随着话语走进梦中,沉沉睡去。
“唉……”
赵昌有点可惜老爹没听完,可惜之后,心中又松了一口气。
因为他只想好第一问要从那本让老头生病的易经中变幻,接下来两问的内容,他还没考虑清楚。
既然对方已经睡着,他悄然起身,将灯熄灭,离去。
“晚安。”
赵昌望天忧伤:你休息吧……我先加班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