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安城。九千岁府上。
户部尚书崔明福半弓着腰,满脸平静。
他没穿官服,而是穿着一身妻子亲手做的粗布长袍。
他略有些瘦弱的身形,在如今的盛国官场上,显得格格不入:
“九千岁,若是再这么下去,只怕造反的人会越来越多啊!”
九千岁王德全,穿着一身墨色云锦,锦衣华服下,是他健壮的身躯。
他白皙修长的手指,捧着青花瓷茶盏。
轻捏盖碗,撇去浮沫,他才抬起头来,目光里,带着些轻蔑和嘲讽:
“那又如何?百姓造反,又不是造咱家的反。你要真担心,去找陛下就是,咱家一个阉人,能做得了什么?”
他语气轻飘飘的。
可说出来的话,却让崔明福只觉得有一团火堵在胸口,上不去下不来。
他咬紧了牙关,每个字都仿佛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可是,此事乃是大人向陛下提议的呀!”
王德全淡定地轻呷了口茶:
“崔大人也说了,咱家只是提议。最终做决定的,还是陛下。崔大人难不成以为,陛下就这么听咱家的话?咱家说什么便是什么了?”
他微微抬起眼眸,向上看着眼前的崔明福。
崔明福气得脸色涨红。
难道不是吗?!
可这话,他不敢说。
如今的朝堂上,忠志之士被杀被革职,数之不尽。
身处高位的,只余他一人。
若连他也下去了,那还有谁能为百姓做主?
满腔怒火,不敢发泄。
崔明福气得浑身发抖。
许久之后,他突然“噗通”跪在地上:
“臣请大人向陛下提议,让陛下收回成命!臣崔明福,愿为大人马首是瞻!”
“嗤!”
王德全突然笑了。
他放下手中茶盏,那双黝黑的眸子,戏谑地看着崔明福,仿佛在说“咱家还以为崔大人的骨头有多硬呢!原来,也不过如此”。
崔明福满心悲怆,眼中却是满眼坚决:
“下官请求九千岁大人!”
王德全将身体往后一靠,靠在椅背里。
两只手提起衣摆,二郎腿,又随意地将衣摆放下。
白皙的手指轻轻弹了弹衣摆上的细小褶皱,这才抬起眼皮:
“崔大人觉得,咱家缺你的效力?”
如今这朝堂上,几乎已是他的一言堂。
虽有几个滑不溜手的硬骨头,但也只是让他觉得膈应罢了。
崔明福一个头重重磕下,提高自已的筹码:
“臣与羽林军萧将军有旧。”
王德全眼底划过一抹满意。
他收回二郎腿,弯腰去扶崔明福:
“啊呀,崔大人怎么还跪着?咱家知道,崔大人一心为民,是个难得的好官。崔大人所说之事,咱家会向陛下反应的。回头,咱家请崔大人喝酒,如何?”
崔明福被扶起来。
听着王德全这虚伪至极的话,他心里说不上来的难受。
脸上艰难扯出一个笑:
“好。”
他清楚,王德全要请的,并不是他,而是萧子规。
这笑容,比哭还难看。
但王德全不在乎。
他要的,只是拉拢萧子规比而已。
握着崔明福的手,王德全那张白而无须的脸上,笑容无比张扬:
“好,那咱们可说定了。回头我定个时间,崔大人可记得带好友前来。”
崔明福只能点头。
等走出九千岁府,他只觉得满心疲惫。
抬头,看着头顶的阳光,可他心里却满是忧郁,一片荒凉,不见半分光亮。
才十月份的靖安城,怎么突然这么冷呢?
冷得人的心,都好像要结成了冰似的。
贴身小厮见他神情恍惚,忙凑过来,满面关切:
“大人……”
崔明福摆了摆手,示意自已没事:
“回吧。”
他爬上自家那简陋的驴车,靠在车厢里,一米八的大个,也只能憋屈地蜷缩着腿。
小厮见状,也不敢多问,忙跳上车辕,一甩马鞭:“驾!”
驴车速度并不快。
踢踢踏踏地,走了足有两刻钟,才终于回到了府上。
小厮将他扶下车。
崔明福脸上的表情已经恢复往日的淡定从容。
府里的下人向他行礼问安。
他也微微颔首回应。
直到回到书房,他才骤然跌坐在椅子里,低垂着头,满腔悲愤。
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呢?
先帝爷,您怎么就这么早早去了啊?
您可知,您一心牵挂的国家,如今成了各种面貌?
您可看见了您选择的这位继承人,又是如何霍霍我盛国的江山的?
“崔大人?”
突然响起的声音,让崔明福心中一凛,背后已是出了一层冷汗。
他猛地抬头,这才发现,天已经黑了。
书房里没有点灯,黑黢黢的,只有透过窗棂的月光,照射出一个站在窗边的高大人影。
崔明福瞳眸一缩:“谁?!”
难不成,白天的表现,王德全不满意,专门派人来杀他了?
“是我。”
那声音低沉,充满磁性的魅力。
崔明福这下听清楚了这道声音。
这声音很熟悉。
他心里松了一口气,看着那高大身影:
“这么晚了,你怎么来了?”
“征粮的旨意传到了陇右,我回来了解一下情况。”
当然,“了解情况”并非主要。
这事儿,并不需要他亲自回来一趟。
崔明福对此也是心知肚明。
只是,提起此事,崔明福心中的愁闷再次升腾而起:
“王德全那个奸贼!户部的银粮都被他以各种名目挪用。他又在朝堂上提起军费的事。这个贪得无厌的奸诈小人!”
“可知道他挪用的钱粮都用在了何处?”
崔明福从鼻子里“哼”出一声:
“还能用在哪里?皇帝的陵寝,他自已的墓,还有云城行宫,哪个不得几百上千万两?还有扩充后宫,选秀的事,又得几万斤金。这奸诈小人完全拿捏了那人的性子。贪得光明正大呢。”
这番话,可以说是十分阴阳怪气了。
王德全为什么能得盛宠?
因为他对皇帝没有半点儿隐瞒。
可正是因为如此,才更让崔明福觉得心寒。
这代表着,王德全做的那些事,皇帝都知道,甚至还表示了支持!
崔明福话音落下,久久没能得到回应。
整片黑暗中,是长久的沉默。
若非还能借着月光看到那道身影,他只怕还以为这人已经走了。
过了好一会儿,才听那人说:
“陇右局势暂稳,江左有天堑,这个冬天暂时也还能撑过去。山东本就蠢蠢欲动,如今加上征兵征粮的事,东北只怕也要不安宁了。海林县、通辽县、广德县等五县县令已关闭城门,修起了防御工事。”
这下,轮到崔明福沉默了。
许久,他轻叹一声:
“硝烟四起。最终受苦的,还是百姓啊!”
“若是不反,他们也活不下去。”
“是啊……都是被逼的。兔子被逼极了,都得咬人。何况是人呢?”
“东北的消息,应该这两日就会传入朝中,届时,还需大人尽力斡旋,若能保住这五县最好。若是实在没办法了,也请大人以自身为重。”
“我知道。”崔明福闭了闭眼,“你去忙吧。”
一身衣袂猎猎风过,窗前的月光下,已经没有了那道高大的身影。
崔明福心里有些迷茫。
“咚咚。”
“夫君?”
有人敲响书房的门。
而后,是妻子温柔的嗓音。
崔明福抬手,在脸上胡乱搓了一把,让自已脸上的表情自然一些,不至于吓到妻子。
这才起身去开门:
“夫人,你怎么过来了?”
“我看你自中午回来,就一直待在书房,也没吃东西。这会儿希儿回来了,我给他煮了碗面,来问问你,要不要吃点儿?”
“好。正好饿了。”崔明福出了书房,反手将门关上,随妻子一道走入夜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