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膏灼烧舌根的辛辣还在刺麻神经，皮肤上黏腻的黑绿药糊散发着古怪的气味。七彩毒泉那翻滚的斑斓地狱终于被抛在身后洼地边缘的陡坡之上。所有人都在拼命喘息，如同离水的鱼。田七的药膏药糊效力正在飞速流逝。王老五被两个护卫半拖半架地挪上坡顶，腿脚得几乎不能弯曲。鸡骨香靠在一棵老树下，闭目调息，苍白的脸上毫无血色。田紫苏撑着哥哥的手臂，每一步都虚浮不稳，额头冷汗涔涔。
“休整……一柱香……”布惊风的声音带着压抑的嘶哑，挥手示意。他必须给这些人喘息的机会。药效过了，危险还在身后，而前路依旧茫茫。
然而，就在他们登上这处林木较为稀疏、遍地散落着巨大灰白石块的山坡高处时，一阵阵悠长、沉闷、充满无尽悲怆的嘶鸣声如同低沉的雷鼓，从前方山谷深处滚滚而来！
呜昂——！呜昂昂——！
那声音深沉浑厚，穿透力极强，带着一种无法形容的凄凉与哀伤！仿佛有无数巨大的生灵在同时发出灵魂深处的恸哭！
所有人的动作瞬间僵住！刚想坐下休息的护卫猛地握紧了兵器，警惕地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经历过古榕幻境和毒泉险途，任何异常声响都足以让神经绷断！
“是象鸣！” 老鹳草侧耳倾听片刻，脸上露出凝重和一丝感同身受的悲悯，“而且……是极其悲痛的群象哀号！声音……似乎聚在一处……像极了古书所载的……象冢之地！”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宿命般的沉重。
象冢？！那个传说中大象感知寿数将尽便会前往的神秘墓地？这片坡地散落的巨大灰白石块，形似巨兽白骨，莫非……
布惊风挥了挥手，让众人保持隐蔽。他带着老鹳草、田七和田紫苏，由两名持弩护卫警戒左右，悄无声息地匍匐前行，潜向一处视野开阔、能俯瞰下方深谷的山脊巨石之后。
拨开遮挡视线的浓密蕨叶，山谷内的景象清晰地映入众人眼帘——
只见一片相对开阔的谷地中央，竟垒砌着不少散乱的、形似巨大脊椎骨和头骨的灰白色岩石！这些“岩石”与山坡上散落的巨大骨状石块如出一辙，昭示着这里曾是大象的埋骨之地！
此刻，在这片苍凉的“象冢”核心，一头体型异常庞大、却己衰老不堪的巨象正悲怆地侧卧在地！它的皮肤松弛下垂，布满了深刻的褶皱，如同干涸开裂的河床。一双浑浊的巨大眼睛半睁半闭，流露出深沉的疲惫与无尽的眷恋。每一次艰难沉重的呼吸，都伴随着气管里沉闷的呼噜声，仿佛巨大的风箱在做最后的抽动。
在这头垂死老象的周围，数十头体格壮硕、气势雄浑的成年巨象安静地伫立着！它们用宽厚的肩膀轻轻抵住老象巨大的身躯，试图为它支撑一丝力量；长长的象鼻温柔地垂下，轻轻触碰老象的脸颊、额头，如同无声的抚摸和安慰。更有几头幼象依偎在母亲腹下，发出一声声稚嫩的、带着懵懂哀伤的短促鸣叫。巨象的眼睛里没有兽类的凶暴，只有一种沉重得令人窒息的悲哀！整个谷地笼罩在一种宏大而悲凉的寂静之中，唯有那低沉的、充满哀伤的群体嘶鸣声，在苍凉的岩石山谷间低徊不绝，仿佛在送别它们的长者归向永恒的宁静。
“这……这就是象冢……”田七的声音带着震撼和一丝敬畏，“万物有灵……连巨象也懂得告别的悲伤……”
众人默然。眼前这原始而庄严的生离死别图景，沉重得让人说不出话。韩老三的牺牲、越民老者临终的托付、王老五腿上缠着的药布……那些属于人类的悲恸，在这群巨象的哀鸣面前，似乎找到了某种跨越种族的共鸣。
就在这时，田紫苏的身体微微颤抖起来！不是恐惧！而是一种极其强烈的情绪共鸣如潮水般汹涌袭来！老象那如灯油将尽的疲惫与安详，象群那沉重如山的哀伤与不舍……没有言语，没有画面，只有纯粹的情感洪流！仿佛无数根温暖的、却带着泪水的无形丝线，瞬间穿透了距离，首接缠绕在她剧烈波动的心弦之上！
“啊……”她发出一声近乎呓语的轻哼，眼中瞬间盈满了无法抑制的泪水！那不是源自她个人的悲伤，而是被这庞大的群体悲恸感彻底淹没了！
“紫苏！你怎么了？”田七吓了一跳，急忙扶住妹妹。
“它……它们……好难过……”田紫苏的眼泪无声地滑落，声音带着剧烈的情感冲击带来的哽咽，“老象……好平静……它在……告别……象群……它们在……送它走……好……好难过……”她几乎泣不成声，视线模糊地投向谷中那幅悲壮图景。这份源自生命本源的、跨越种族的哀伤共鸣，比任何幻境都要真切强烈！
一股难以抑制的冲动驱使着她！她下意识地向前一步，站到了山脊巨石边缘！瘦弱的身影在庞大象群面前渺小如尘，但她身上那份被象群巨大哀伤催逼出的、同样浓郁纯粹的悲伤和温柔理解，却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瞬间引起了离得最近、负责警戒外围的几头成年巨象的注意！
几头壮硕的公象猛地抬起头！巨大的象鼻高高扬起，朝向田紫苏的方向！它们那双深邃巨大的眼睛里充满了警惕和威压！如同守护的卫兵，不容任何外物打扰它们族群的最后神圣时刻！沉重的象蹄微微刨动地面，发出威胁的闷响！
“危险！”护卫立刻拉动强弩！布惊风一手按住弩臂，一手紧紧抓住田紫苏的胳膊将她向后拉！
“别动！”布惊风低喝！但目光却极其复杂地扫过田紫苏泪眼朦胧、却无一丝惧色的脸庞。他感觉到了她手臂轻微的、试图挣脱他钳制的力量——那不是无知无畏，而是一种……想要靠近、想要传达理解的迫切！如同溪边安抚烈马时的光芒重现！
被强行拉后一步的田紫苏，急切地回头看着布惊风，眼泪还在流淌，声音带着从未有过的、混合着哀伤与勇气的急促恳求：“将军！让我……让我试试……它们……它们只是悲伤……不是想伤害人……让我试试……”
布惊风看着她那双清澈眼眸中饱含的泪水与那份奇异的执着，再看向山谷中那些因戒备而骚动起来、发出低沉警告性嘶鸣的巨象。他瞬间做出了决断。他缓缓松开手，眼神锐利如鹰：“就在石头后面！只准发声！不准露头！老鹳草、田七护着她！”他相信她那份与生俱来的沟通之能，但绝不允许她置身象蹄之下！
田紫苏用力点头，重新紧贴着巨石边缘蹲下。她闭上双眼，深深吸了一口气，试图让自己的心绪沉浸回方才那如潮的悲伤共鸣之中。她能感受到象群那庞大的哀伤如同潮水，一波波冲刷着心灵。她努力想象着老象的疲惫安详，象群的不舍守护……她喉咙极其轻微地滑动，如同上次在溪边安抚马匹时一样，努力模仿着象群低鸣中那特有的、悠长沉厚的韵律……一次，两次……声音微小得几乎被风声淹没。
然而，奇迹在酝酿！
离山脊最近的那几头负责警戒的公象，高高扬起的象鼻和刨地的动作猛地顿住了！它们巨大的耳朵如同蒲扇般向前探出，捕捉着风中那一丝极其微弱、却带着奇异共鸣的轻吟！那双充满警惕和威压的巨大眼睛里，闪过一丝极其人性化的困惑！它们停止了威胁的低嘶，巨大的脑袋转向巨石方向，似乎在困惑地嗅探着什么。
田紫苏感受到那股强烈的警惕如同坚冰般出现了一丝裂痕！她更专注了！她不再尝试模仿具体的声调，而是将全部心神都投入到那份与象群共通的无边哀伤之中！那份理解！那份感同身受！那份对生命逝去最崇高的告别敬意！这份纯粹而浩大的情感共鸣，仿佛化作了无形的信使！
呜……昂……
她喉间终于流淌出一声极其微弱、却清晰蕴含着同频悲伤的悠长低鸣！声音不大，却穿透了距离，稳稳地融入了山谷中那悲怆的象群合鸣！
仿佛一道电流瞬间传遍整个象群！巨石旁那几头巨大公象眼中的困惑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巨大的、难以置信的震撼！它们巨大的身体微微僵硬，随即放下了高举的象鼻，那眼神中的凶悍威压如同冰雪消融，转变成了一种深沉得难以言喻的……了悟？还有一丝……微弱的……慰藉？
不仅仅是它们！整个象冢中央，那些静静守护在老象身边的庞大象群，那沉重压抑的低泣合鸣似乎都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哀伤依旧浓重，却仿佛因为多了一颗来自人类渺小却真诚心灵的共鸣，而消解了一丝孤寂的绝望！其中一头体型最庞大、显然处于领袖地位的、额头上带着一道巨大陈旧伤疤的老象，缓缓地、沉重地扭过它那如同岩石般的巨大头颅。它深潭般平静的眼眸，仿佛能穿透距离的阻隔，准确地落向了巨石后田紫苏藏身的位置！那双如同古井般深邃的眼睛里，再无丝毫敌意，只剩下一种经历了无数岁月沧桑后的……凝重与一丝几不可察的……温和？
这无声的认可！让一首屏住呼吸的布惊风心头猛地一松！他对田七点了点头。
田七紧张地咽了口唾沫，试探着轻声对妹妹说：“紫苏……问问……问问它们……这附近……有没有……特别的地方？比如……像乱坟岗那样……人不敢去的……或者……出现过什么……发亮的东西？”
田紫苏心领神会，她依旧闭着眼，紧靠着巨石边缘。她并没有发出具体的“问题”。她将自己意识里最强烈的疑问——关于这片群山深处的凶险、关于“饿鬼”的冰冷、关于“香石”的存在——化作纯粹的意识信息流，混合在对老象的关切和对象群的理解之中，朝着山谷象群的方向，如同无声的波纹般“传递”过去！
这是一种极其玄妙又纯粹的精神共振！
象群似乎感应到了！守护在老象身边的巨象群中，原本此起彼伏的哀鸣竟短暂地出现了一小片沉寂！片刻后，那头垂死老象的浑浊巨眼极其轻微地转动了一下，目光似乎变得有些恍惚，仿佛沉入了弥留之际的最后回忆。
就在这时，一副极其模糊、跳跃、如同破碎梦境般的画面片段，瞬间冲入了与它情感共鸣的田紫苏的脑海！
幽深的山洞……冰冷的石壁……奇异的回响……影影绰绰的人影……那些人影手里……托举着……一些散发着朦胧……微光的东西？光芒柔和……却又带着一股……让她本能觉得……不舒服的冷意……像水……又不是水……像……石头？！
画面极其支离破碎，瞬间就被老象自身那浓得化不开的疲惫与对青翠森林的怀念所淹没。但“微光”、“不舒服”、“人影”、“石头”这些关键感觉却清晰地烙在了田紫苏的感知里！
“光……有光！”田紫苏猛地睁开眼，急促地对着布惊风等人说道，“在老象……最后的模糊记里……好像……看到过一些人……在……很深的山洞……拿着……发光的……石头？光……冷冷的……让它觉得……不太舒服……和黑水……不一样……”她的话语断断续续，充满了不确定，但“发光的石头”和“山洞”这几个词，如同重锤狠狠敲在布惊风心头！
又是石头！发光！洞！线索再次清晰指向彩石的存在和埋葬之地！
就在此时，象群似乎做出了决定。那头额头带着深刻旧疤的庞大领袖公象，极其缓慢却坚定地朝着布惊风他们藏身的巨石方向踏出了一步！随即，它调转巨大的身躯，那方向，赫然指向象冢山谷西北侧一条极其隐蔽、被巨大藤蔓遮蔽大半的幽暗裂缝！
接着，这头巨象转过头，发出了一声低沉的、浑厚的、却与之前的悲鸣感觉截然不同的悠长鸣叫！
呜昂——！
声波在谷地回荡。
它旁边的几头壮年巨象仿佛得到了指令，默契地分开一条通道，让开了西北角那条通往裂缝的路径。几头负责警戒的公象，此刻也默默地垂下巨大的象鼻，将庞然身躯侧了侧，显露出那条被老树巨藤掩映的小路。
做完这一切，头象便不再理会山坡巨石方向的目光，重新走回垂死老象身边，巨大的鼻子温柔地垂下，轻轻覆盖在老象的额头上。整个象群再次沉浸在那庄严而悲怆的告别氛围之中。刚才为这支陌生队伍让开通道的举动，如同一个无声的邀请，更像是一种对理解它们那份巨大哀伤的卑微回应。
“它们……给我们让路……了？”田七难以置信地望着下方。
布惊风心中汹涌澎湃！田紫苏这沟通生灵的奇能，竟在象群身上展现得如此淋漓尽致！那“发光石头”的记忆碎片更是关键印证！他看着那被巨象让开的幽暗裂缝，又看了看身边脸色苍白、眼中泪痕未干、却又因完成了沟通而微微泛起一丝光彩的田紫苏。没有犹豫！
“走那条路！立刻！保持安静！”布惊风当机立断！他不再隐藏身形，带着众人小心翼翼地从巨石后绕出，沿着山脊边缘，快速而无声地朝着象冢山谷西北角的裂缝入口奔去！所有人与那些沉默伫立的巨象擦肩而过，没有任何一头巨象表现出攻击或警告！它们如同肃穆的岩石，沉浸在属于自己的悲伤世界里，对这支渺小而理解过它们悲伤的人类队伍，选择了无视与通行。
当队伍终于没入那道被藤蔓垂挂、幽深黑暗的峡谷裂缝入口时，身后山谷中，再次响起那宏大而苍凉的群象悲鸣，如同古老的挽歌，送别着逝者，也似乎在为这支踏入更深处黑暗的队伍，敲响了无形的警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