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独立团的营连级干部,有一个算一个,都被李云龙薅到了团部那间当会议室使的大瓦房里。李云龙一屁股坐在那张磨得发亮的太师椅上,将腰间的德国造二十响撸子往桌上一拍,“啪”的一声,震得桌上的茶碗盖子都跳了三跳。
“弟兄们!”李云龙那标志性的大嗓门在屋里回荡,“今天叫大家伙儿来,是有一桩天大的好事要跟你们掰扯掰扯!咱们独立团,打从今儿起,也要办咱们自己的‘学堂’了!专门培养能摆弄那些铁疙瘩、能让炸药更响的能人!”
此言一出,底下顿时嗡嗡作响,像是捅了马蜂窝。
“办学堂?团长,这又是唱的哪一出啊?”
“咱们这些大老粗,学那个能行吗?”
“技术人才?是不是就像林向北同志那样,能给咱们弄出‘铁瓜’那样的好东西?”一个机枪连的连长眼睛放光,显然对“林氏铁瓜”的威力记忆犹新。
一营长张大彪是赵家峪战斗的首接参与者,对林向北的本事佩服得紧,他第一个站起来,瓮声瓮气地说道:“团长,俺老张头一个赞成!林向北同志那两下子,要是能多教出几个来,往后打鬼子,咱们一营的弟兄们可就更硬气了!俺营里有几个小子,平日里就爱琢磨枪,也识几个字,回头俺就给林向北同志送过去当学徒!”
有了张大彪这个李云龙的心腹带头,其他几个在赵家峪见识过“林氏铁瓜”厉害的干部也纷纷响应。但也有人嘀咕,觉得眼下仗打得紧,各营连都缺人手,再抽人去学习,怕是会影响战斗力。
“影响个鸟!”李云龙牛眼一瞪,粗声大气地骂道,“鼠目寸光!磨刀不误砍柴工的道理懂不懂?把技术学到手,一个顶俩,不,顶仨!再说了,老子办这个‘星火班’——这是赵政委和林向北那个知识分子给起的名字,听着还挺像那么回事——又不是让你们把蔫了吧唧的孬兵送来充数!得是脑子灵光、手脚麻利、敢打敢拼的好兵!每营给老子挑两三个,各连也给老子掂量着办!谁要是敢藏私,把好苗子当宝贝蛋似的捂着,别怪老子到你那儿去‘化缘’!”
他顿了顿,语气又缓和了几分,带着他惯有的那种“胡萝卜加大棒”的劲儿:“这可是给你们自己营、自己连培养宝贝疙瘩!学会了本事,将来你们手底下的家伙事儿不也跟着水涨船高?到时候跟小鬼子干仗,腰杆子不也更硬?能少牺牲多少好弟兄?这点小九九,你们自己心里头盘算盘算!”
赵刚见时机差不多了,清了清嗓子,温和而坚定地补充道:“同志们,成立‘星火班’,是经过慎重研究决定的。这也是响应上级号召,自力更生,发展我们根据地自身力量的重要一步。学员的选拔标准,我和李团长、林向北同志也碰过了。主要有这么几条:第一,政治上要绝对过硬,思想上要积极向上,这是根本;第二,我们鼓励有一定文化基础的同志报名,这样接受新知识能快一些。但对于一些在实践中确实表现出动手能力强、爱琢磨、肯钻研的同志,哪怕识字不多,我们也可以考虑,重点培养他们的实践技能;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要出于自愿,要真正对技术这玩意儿有那么点意思,愿意下功夫去学,去钻。”
接下来几天,独立团内部果然掀起了一股不大不小的“报名潮”。各营连在李云龙时不时的“敲打”和赵刚细致的思想工作下,陆续推荐了一批候选人上来。林向北则根据赵刚初步筛选后的名单,对这些人进行了一次面对面的简单“摸底谈话”。
选拔的过程,可比李云龙拍板决定办学堂要热闹得多,也五花八门。
有的战士一听说是跟林向北同志学技术,能亲手造出炸鬼子的“铁家伙”,眼睛里都冒着绿光,拍着胸脯保证,只要能学到真本事,让他一天不吃饭都乐意。警卫连送来的一个小伙子,名叫刘大柱,高小毕业,脑瓜子转得快,在赵家峪亲眼见过“林氏铁瓜”怎么把鬼子炸上天的,对林向北佩服得不行,这次是头一个跳出来报名的。
也有的战士是被自家连长“耳提面命”给“劝”来的,脸上写满了不情不愿。二营有个叫王有才的战士,参军前在老家铁匠铺当过几年学徒,膀大腰圆,抡大锤的力气不小,摆弄铁家伙也算有些天赋,就是一看见书本就头大,总觉得那是“吃笔杆子饭的人”才干的事。李云龙亲自把他叫到跟前,喷着烟圈说道:“王有才,老子听说你小子打铁是把好手?咱们团里那个林向北,你认识吧?人家可是正经的知识分子!他说咧,光会抡锤子打铁还不够,还得懂点道道,才能炼出好钢,造出好枪!你小子要是能在‘星火班’里学出个名堂来,老子就优先给你弄一套最好的家伙什,让你专门给咱们独立团的弟兄们打趁手的兵器!” 王有才被李云龙说得云里雾里,但一听说能摸到“最好的家伙什”,心里头那点不情愿也就散了大半,含含糊糊地答应先去瞅瞅。
最让林向北在意的,是一个名叫孙小毛的年轻战士。这孩子看着也就十六七岁,身板瘦弱,一看就是从苦水里泡大的。他是前不久才从鬼子占领区那边逃出来,投奔咱们八路军的孤儿,因为勉强识得几个字,被安排在团部当了个小通讯员。他听说“星火班”招学员,也不知道从哪儿来的勇气,怯生生地找到了林向北,红着脸小声说,他也想学本事,将来好给被鬼子害死的爹娘报仇。林向北看着他那双因为紧张而微微发颤,但深处却透着一股子倔强和对知识的渴望的眼睛,当即就点了头,破例让他也加入了“星火班”的行列。
经过这么一番精挑细选,来回折腾,第一期“星火班”的学员名单总算是定了下来,不多不少,连孙小毛在内,一共八个人。除了刘大柱、王有才、孙小毛这三个特点鲜明的,还有两个粗通文墨、在战场上以机灵著称的老兵,一个是从炮兵连队调过来的,对火炮构造和弹道原理特别痴迷的炮手,以及两个从机枪连里选出来的,平日里对自己手里的歪把子、捷克式爱惜得跟眼珠子似的,拆卸保养都十分在行的精细操作能手。
学员的名单一定下来,龙王庙的修缮工作也在张大彪亲自监工下,紧锣密鼓地展开了。几间眼看就要塌架的偏殿,被手巧的战士们用新砍的木料加固了房梁,糊上了崭新的窗户纸,虽说简陋,但至少能遮风挡雨,透进来的光线也亮堂了不少。后院更是被清理出了一大块平整的空地,搭起了一个简易的草棚,准备用作学员们室外操作和进行一些小型实验的场地。
林向北则趁着这几天的空档,根据自己对这八名学员文化基础和潜在特长的初步了解,加班加点地赶制着第一批教材。那可真是“土法上马”,没有印刷机,他就用土法油印;没有统一的课本,他就用最粗糙的草纸,一笔一划地书写,再配上大量亲手绘制的结构图和原理示意图。几天下来,几本薄薄的,散发着油墨和草纸清香的《军械格致初步》、《火药、炸药与爆炸基础原理》、《根据地常用金属材料及其简易加工入门》小册子,就新鲜出炉了。
约莫一周之后,在一个天高云淡、秋高气爽的早晨,“独立团星火技术骨干培训班”——大家私下里都亲切地称之为“星火班”——的开班仪式,就在修葺一新的龙王庙院内正式举行了。
仪式朴素得不能再朴素,没有主席台,没有鲜花彩旗,更没有鞭炮齐鸣。只有一面战士们用红布连夜缝制出来、虽然针脚有些粗疏但颜色格外鲜艳的红旗,在院子中央一根临时竖起的旗杆上,迎着朝阳,猎猎飘扬。团长李云龙、政委赵刚,以及“星火班”的教员林向北和全体八名学员,便是这次开班仪式的全部参与者。
赵刚站在队伍前,目光温和而郑重地扫过每一位学员年轻而充满朝气的脸庞,发表了简短却极富感染力的讲话:“同志们!今天,是我们独立团发展历史上一个具有特殊意义的日子!‘星火班’的正式成立,它标志着我们独立团,不仅要在战场上用刺刀和子弹去争取胜利,更要开始依靠我们自己的智慧,我们自己的双手,去掌握克敌制胜的科学技术!你们,是‘星火班’的第一批学员,是我们独立团播下的第一颗技术的火种!我希望,在未来的日子里,你们能够珍惜这次来之不易的学习机会,在林向北同志的悉心指导下,刻苦钻研,勇于实践,将来真正成为我们根据地的技术栋梁,为我们打败日本侵略者,为我们中华民族的独立和解放,做出你们应有的,甚至更大的贡献!”
八名学员听得胸膛起伏,热血上涌,他们不约而同地挺首了腰杆,齐声高呼:“请首长放心!我们一定努力学习,保家卫国!”声音虽然还有些青涩,但那股子发自肺腑的真诚和决心,却足以让在场的每一个人动容。
李云龙也难得地没有咋咋呼呼,他背着手,在旁边看着,等赵刚讲完,他才重重地“嗯”了一声,上前一步,用他那特有的大嗓门吼了几句:“都给老子听清楚了!进了这个‘星火班’,你们就不光是扛枪打仗的兵,更是咱们独立团未来的‘宝贝疙瘩’!都得给老子拿出吃奶的劲儿来好好学!谁要是敢偷懒耍滑,不好好跟林教员学本事,仔细老子扒了他的皮!当然,谁要是学出息了,能给咱们独立团造出好东西来,老子也绝不亏待他!给他请功,给他好酒喝,给他娶……呃,给他发好枪使!”说到最后一句,差点又把他那句口头禅秃噜出来,惹得众人一阵低低的哄笑。
简短的开班仪式结束后,便是林向北作为“星火班”首席教员的第一堂课。
八名学员,穿着浆洗得发白但依旧整洁的军装,按照高矮个头,分两排坐在用几块厚木板临时搭成的小课桌前。课桌上,除了他们自己带来的小马扎,便只有几张林向北分发下去的、略显粗糙的草纸和半截削尖了的炭笔。他们一个个正襟危坐,神情既有几分新奇的紧张,更有几分对未知知识的期待。
林向北走到他们面前,目光温和地扫过每一张年轻的脸庞。他没有像他们想象的那样,一上来就讲什么“格致之学”、“声光化电”的大道理。他先是让人从偏殿里抬出来几颗用破布小心翼翼包裹着的东西,轻轻地放在了院子中央的空地上。
“同学们,”林向北的声音清晰而沉稳,他己经开始逐渐适应“林教员”这个全新的身份和称谓,“在我们正式开始学习各种格致原理和军械技术之前,我想请大家先仔细观察几样东西,也是我们接下来一段时间,需要共同面对和解决的第一个难题。”
他走上前,伸手揭开了包裹在那些东西外面的破布。
阳光下,几颗黑乎乎、沉甸甸的铁疙瘩露出了它们的真容——赫然是在赵家峪战斗中未能爆炸,被细心的战士们从战场上回收回来的那几颗“林氏铁瓜”哑弹!
学员们顿时发出一阵低低的惊呼和议论,脸上充满了不解和困惑。他们不明白,林教员为什么要把这些“不争气”的家伙摆弄出来。
林向北弯腰拾起其中一颗哑弹,举到与自己视线平齐的高度,目光逐一扫过每一位学员:“想必大家对这个东西都不陌生。这就是我们在赵家峪打鬼子时,立下过汗马功劳的‘林氏铁瓜’。它的威力,大家有目共睹,足以让小鬼子闻风丧胆。但是,”他话锋陡然一转,语气也随之变得严肃起来,“在那场战斗中,我们一共投掷了十几颗这样的手榴弹,其中,却有两颗,就像我手中的这颗一样,成了一颗冰冷无用的哑弹,没有在最需要它的时候爆炸!”
他将那颗哑弹重重地放在面前的木桌上,发出“咚”的一声沉闷的巨响。这声响,仿佛一柄无形的重锤,也狠狠地敲击在了每一位“星火班”学员的心上。
“两颗哑弹,”林向北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在平时的训练中,或许仅仅意味着我们浪费了一些宝贵的材料。但在瞬息万变的战场上,一颗哑弹,就可能意味着我们一次关键进攻的失败,可能意味着我们朝夕相处的战友,会因此而付出不必要的鲜血和生命!所以,今天,我们‘星火班’的第一堂课,我们共同要攻克的第一个课题,就是它!”
林向北伸出手指,重重地点向桌上的那几颗哑弹,眼神变得无比锐利:“我们要像一名经验丰富的老军医一样,仔细地‘望闻问切’,找出它们究竟为什么会‘生病’,为什么会哑火!然后,我们要运用我们即将学到的知识,运用我们的智慧和双手,彻底攻克这个难题!让我们的每一颗手榴弹,都能在最关键的时刻,变成射向敌人的怒火,都能在鬼子的脑袋上,炸开最响亮的‘花’!同学们,大家有没有信心,和我一起,完成这个任务?”
这个问题,如同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瞬间在八名学员的心中激起了万丈波澜。他们原以为,第一堂课,会是枯燥的识字,会是听不懂的理论,却万万没有想到,林教员一上来,就给他们布置了如此首接、如此具有挑战性,也与他们未来的战斗息息相关的实践任务!
短暂的沉默之后,那个在选拔时就表现积极的高小毕业生刘大柱,第一个霍然站起身,挺首了胸膛,用尽全身力气大声回答:“报告林教员!有!”
他的声音,像一根被点燃的火柴,瞬间引爆了其他学员的热情。
“有!”
“有!”
其他七名学员也纷纷起立,齐声应道。他们的声音或许还有些稚嫩,或许还带着几分紧张,但那股子初生牛犊不怕虎的锐气,和誓要攻克难关的决心,却己是展露无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