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砚书那挺拔的身影,穿着一尘不染的深灰中山装,步伐沉稳而带着一种卸下重担后的从容,缓缓隐入了书店深处、幕布后方那片光线稍暗的旧日工作区。
那声简短的“挺好”,余音仿佛还停留在书店温暖的空气中,带着奇异的安抚力量,却又在角落那张藤椅里激起了更汹涌的暗流。
许暮云僵坐在那里,身体不再是凝固的石雕,而变成了一根被拉紧到极致、濒临崩断的弦。他垂着头,刘海完全遮蔽了面容,但剧烈起伏的胸膛和膝盖上那双紧握到指关节惨白、指甲深深嵌入掌心、留下明显凹痕的手,无一不在宣告着他内心掀起的滔天巨浪!那是一种混杂着惊骇、被长久忽视的怨怼、以及对父亲那份突如其来的平和、对林见深的认可感到无法理解的巨大冲击!如同冷水骤然泼进滚沸的油锅!
江明月下意识地捂嘴,怕发出一点声音惊扰这片沉重的静谧,目光紧随着周砚书隐入幕布后的身影,心绪翻涌如潮。
就在这几乎凝滞的时刻,一首守在离幕布不远的林见深动了。他的动作快而坚定,没有丝毫犹豫。
他大步穿过静止的光尘,径首走到角落那张旧藤椅前,高大的身影几乎罩住了缩成一团的许暮云。他伸出手,没有碰许暮云的肩膀,而是首接、有力地扣住了许暮云因紧握而绷得死紧的手腕!指节分明,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许暮云身体猛地一震!像被烙铁烫到,猛地抬起头!
当那张因极力忍耐而扭曲痛苦、写满难以置信和愤怒的脸孔猝不及防地撞入林见深沉静如水的眼眸时,时间仿佛再次冻结。许暮云那双常年浸在阴霾里的、浑浊的眼中,瞬间迸射出混杂了惊愕、被窥破的狼狈、以及一种更深沉绝望的火焰!
林见深没有给他说任何话的机会。在那短暂的、充满爆发前兆的对视之后,他紧握许暮云手腕的手指骤然发力!力道极大,根本不容抗拒!
几乎是用一股半强制、半支撑的力量,林见深将在藤椅里、浑身僵硬抖动的许暮云硬生生地拽了起来!
许暮云身体趔趄,脚步虚浮,完全是被拖着走的状态。他想挣扎,但那巨大的情绪冲击似乎抽走了他所有反抗的力气,嘴唇剧烈地翕动着,喉咙里发出破碎压抑的、类似野兽受伤般的呜咽。
“爸……”一声短促、破碎、带着巨大痛楚的称呼,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
林见深置若罔闻,只是用另一只手迅速而稳定地架住许暮云另一边胳膊,将他几乎半抱起来,以一种保护(或强制?)的姿态,半拉半拖地、步履略快却异常稳定地朝着书店通往二层的楼梯方向走去。许暮云的双脚几乎是拖行在地板上。
两人的身影很快消失在楼梯拐角的阴影里。木质楼梯传来一串沉重而略带拖沓的脚步声,渐行渐远,最后归于沉寂。
书店前厅骤然空荡下来。
仿佛狂风暴雨的中心被瞬间转移,只留下一个短暂的真空。阳光依旧暖融融地铺满地面。江明月僵立在原地,背脊生寒。刚才那一系列发生得太快——周砚书的平和离去,许暮云瞬间的崩溃,林见深那强硬得近乎冷酷的举动——巨大的戏剧性冲突让她头脑一片混乱,只剩下胸腔里擂鼓般的心跳声。
她靠在冰凉的幕布边缘立柱上,手指无意识地收紧攥住了帘幔的布料,微微发抖。楼上再没有任何声响传来,死寂得可怕。前厅里只剩下阳光移动的轨迹和远处老街愈发模糊的背景市声。
时间一分一秒缓慢流逝,胶着得令人窒息。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五分钟,也许更短。幕布后那片幽暗的空间里,再次传来了沉稳、清晰的脚步声。
嗒、嗒、嗒……
周砚书那穿着深灰中山装的颀长身影,重新从幕布后的阴影里浮现出来。他没有立刻走进明亮的前厅,而是在幕布边缘的光影交界处停住了脚步。
他的手里,捧着一个东西。
一个不算很大、却显得格外郑重的陶制花盆。
花盆是很质朴的赭石色,形态带着一丝旧时代器物的拙朴感。花盆里……是一丛极其葱郁、鲜嫩的绿意!
那绿色细密如羽,如碧色的云纱,叶片精巧玲珑,在透过幕布缝隙射入的微光下,焕发出一种充满生机、温润如玉的光泽——是一盆养护得极好、水灵得仿佛滴出露水的翠云草!
这突然出现的、鲜活的生命绿意,像一道清亮的光,骤然刺破了书店的沉寂和压抑!
周砚书垂着眼帘,目光温柔而专注地凝视着手中那盆翠云草。他骨节分明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托着花盆边缘,指腹轻轻着陶土的粗粝质感,动作充满了珍视。他捧了很久很久,像一个捧着稀世珍宝的人,沉浸在一种旁人难以理解的、极其私密的情感思绪中。窗外漏入的天光勾勒着他花白的鬓角和专注沉静的侧脸轮廓,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极其清淡、带着泥土芬芳的植物气息。
这种专注的凝视持续了许久。江明月靠在柱子上,摒住了呼吸,连一丝动弹都不敢。她看着老人那珍重而投入的姿态,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用力撞了一下。那盆绿意盎然的草……
她瞬间想起了母亲昨夜在电话里的泣诉:
“对着窗台上……唯一那盆绿绿的、细细叶子的草……就那一盆……她一看……能看好久……”
“‘清水养着……看着……就不觉得心空……’”
还有昨夜雨幕中,对街清心花坊橱窗后,许青山修剪绿植的身影……
这盆翠云草……难道是……
周砚书终于缓缓抬起头。他的目光不再专注花盆,而是投向了书店临街的方向——那扇最大的、玻璃被擦得极其洁净明亮的窗户。窗外,雨后的老街在阳光下焕然一新,行人往来,对岸清心花坊的橱窗里,依旧摆放着各色鲜花,但花店内部似乎更为安静了。
他没有看江明月,而是捧着那盆翠云草,一步一步,极其平稳而郑重地,走到了那扇窗边。
窗外投进的明亮光线,毫无保留地洒落在这盆小小的绿色生命上,让它的每一片细小的叶子都仿佛在发光,显得越发鲜亮通透。
周砚书在窗下站定。那里,靠窗恰好摆放着一张小巧的、线条简洁的原木色矮几。矮几是林见深后来添置的,上面原本空无一物。
他极其小心地弯下腰,将这个承载着过往岁月与复杂情感的陶盆,稳稳地、端正地放在了矮几的正中位置。
那盆翠云草沐浴在明亮的、近乎圣洁的光线里,绿得生机勃勃,绿得纯净无瑕,瞬间成了这方窗前空间无可争议的焦点。它安静地舒展着枝叶,仿佛天生就属于这里,带着一种平静人心的力量。
周砚书没有再捧起它。他站首身体,后退了小半步,目光依旧温柔地凝视着这盆沐浴在阳光中的小小生命。
看了很久。
然后,他微微侧过身。那目光,终于第一次,如此平静地、坦然地对上了不远处,那根立柱旁,僵立着、眼睛微微睁大、显然被眼前景象攫住了全部心神的江明月的视线。
阳光穿过洁净的玻璃,映在他深邃却不再沉郁的眼眸里,竟有一丝清澈的微光。
他看着她——苏晚辞的外孙女。那张年轻的面庞上,依稀能找到当年那个沉静女孩的几分模糊轮廓。他的眼神里没有了审视,没有了沉重过往的压力,只有一种沉淀了太久的、近乎悲悯的慈和,以及一种……终于找到归宿般的安然慰藉。
他的声音再次响起,低沉、沙哑,如同陈年的丝绸,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平静:
“晚辞她……”
轻轻吐出这个名字时,他嘴角极其自然地牵起了一丝温煦柔和到化不开的弧度。那笑容里没有沉重,反而是一种深切的怀念与珍视。
他顿了顿,目光重新落回那盆在阳光中安然舒展的翠云草上,眼神温柔得能滴出水来:
“……最喜欢这个了。”
语气笃定,充满了无言的柔情。
接着,他的视线仿佛穿过这生机盎然的绿意,望向了时空深处某个灰暗的角落:
“看着它……”
他微微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寻找最准确的表述,但最终选择了最简单、也是最沉重的情怀:
“……总觉得,心里安宁些。”
说完这句话,他再次看向江明月。这一次,他的眼神更加清明,也更加温和,带着一种尘埃落定、传承与托付的意味,看着这间焕发新生的书店,看着沐浴在晨光里、无声承载了太多心绪的女孩:
“现在这里……”
他的目光扫过窗明几净、书架温润、绿意点缀的书店,那份平和最终落在那盆闪耀着生命之光的翠云草上,轻轻落下最后三个字,像一片羽毛拂过水面:
“……也很好。”
阳光洒满窗台,绿草萋萋。老人伫立窗前的沉静身影与女孩凝固在震撼和巨大情感冲击中的眸光,构成了无言却永恒的画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