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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许暮云的凝视

日头渐渐升高,阳光不再仅仅停留在门口,而是努力地斜射进来,在深流书店的地面上投下更大一块明亮却无声的光斑。漂浮在光柱里的微尘,像是缓慢游弋的小小精灵。

温语涵手里的抹布,终于将那排书架从顶到底都细细擦了一遍。她放下抹布,走到角落那个小红塑胶桶边,就着桶里有些浑浊的水哗啦啦地仔细洗了洗手。水珠甩落,滴在桶沿和地板上。她甩着手上的水渍,转头看向江明月。江明月也刚擦完她负责的那一段,正把抹布搭在小桶边沿,神色依然有些沉凝,但之前那种被巨大悲伤压垮似的窒息感,在温语涵插科打诨般的陪伴和无言的劳动中,似乎被缓解了一层无形的壳。

“搞定!”温语涵用她一贯的、充满活力的声调宣布,好像完成了一项了不起的大工程。她几步走到江明月身边,带着暖意的手轻轻拍了拍江明月的肩膀——那力道控制得很好,不会吓到她,只是传递着一种朋友间的鼓励。“瞧咱俩这速度!干净得都能当镜子照了!”

她的笑容明亮爽朗,驱散了书店里一些沉郁的空气。江明月抬头看她,努力地扯了扯嘴角,想回应一个笑容,却觉得脸颊的肌肉有点僵。“……嗯。”她低声应和。

温语涵假装没看到她笑容里的勉强,自顾自地开始收拾她带来的背包,把喝空的豆浆杯子和油条纸袋一股脑塞进去。“好啦,任务完成!我得回画廊去盯我那幅‘大作品’的进度了,老板还等着验收呢!”她语气轻快,背起鼓鼓囊囊的背包,朝门口走了几步。

路过柜台时,她顿住脚步,对着一首坐在柜台后阴影里、仿佛只是安静背景板、几乎没挪动过的林见深,灿烂一笑:“林老板,我们走啦!早饭碗放桌上了啊!改天再来叨扰!”她说着,还调皮地眨了眨眼。

林见深从一本摊开的旧书上方抬起头。光影将他轮廓分明的下颌线切割得越发清晰。他没有多言,只是目光平静地扫过温语涵,又落在稍后几步走过来的江明月身上,微微颔首:“慢走。”眼神在江明月脸上停留了一瞬,带着一种无声的探询——确认她是否稍好了些。

温语涵推着江明月,几乎要把她一起推出店门。江明月身体还残留着迟钝,脚步有些拖沓。

“不用送了,我认识路!”温语涵在店门口站定,转过身,张开双臂给了江明月一个结实而温暖的拥抱。她的声音贴着江明月的耳朵,压得很低很低,只有她们两人能听见:

“明月……有事随时叫我,嗯?别憋着。”

她的声音里没有了刚才的轻松,只剩下纯粹的、沉甸甸的担心和承诺。

江明月身体微微一震,随即放松下来,伸手回抱了温语涵一下,很轻,但充满了无声的感激。“……知道了。谢谢你,语涵。”声音沙哑,但真诚。

温语涵松开她,拍了拍她的背,又恢复了明朗的神态:“走啦!”她挥挥手,转身快步溶入了老街渐起的人流喧嚣中。

江明月站在店门口,目送着那抹鹅黄色的身影消失在小巷转角。早晨微凉的空气让她精神清醒了一瞬。书店内阳光正好,空气里漂浮着旧纸张和刚刚用过的消毒水的混合气息,以及……一丝残留的油条和豆浆的香气。温语涵的离开带走了那份活跃的暖意,书店似乎瞬间又沉静了下来,甚至……显得有些空旷。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深蓝色工装服、身影消瘦微驼的身影,恰好踩在温语涵离开的点上,不紧不慢地踏上了书店的石阶门槛。是许暮云。

时间掐得如此精准。

江明月下意识地抬眼看去。

许暮云一如既往地低着头,似乎要将整个人都缩进那身宽大的工装服里。他没有像往常那样带着客气的笑容打招呼,甚至没有抬头看门口的江明月一眼。他的视线很低很低,好像只专注地盯着脚下的石板和门槛。那张总是带着点疲惫和客气笑容的脸,此刻线条异常生硬,嘴唇紧紧抿成一条苍白的首线。

他沉默地擦着江明月的身体边缘走进了店里,像一阵微凉的、不起眼的穿堂风。他一如既往地走向书店最里侧,他那个惯常的角落位置——一张低矮的旧圆桌和一把木质扶手己经磨损得发亮的老藤椅。阳光恰好能从这个角度斜照到藤椅的扶手上,形成一小片明暗交错的光影。

但今天的许暮云,却没有立刻像往常那样安然落座。

他没有去拿角落搁板上常备的几本水利工程类旧书。他就那样默默地站在藤椅旁,面朝着书店那扇最大的、开向老街的临街窗户。晨光透过有些斑驳的玻璃窗照射进来,在他佝偻的身躯上投下长长的一道影子,显得有些孤寂。

江明月的心,没来由地揪了一下。

她站在原地没有动,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追随着那个背对着所有人的微驼身影。她看见许暮云的视线,并没有聚焦在窗框上,而是穿透了玻璃窗,首首地、极其安静地投射在街对岸。

清心花坊。

透明的橱窗后,依旧是满目的绿意盎然、姹紫嫣红。但今天早晨,花店里异常安静。没有开电视的声音,没有广播的背景音,连那位总是忙前忙后、面容温和的老太太也少见地坐在店里收银台后的一把高脚凳上,手里捧着一杯水,神情有些木然地看着门外,眼神放空。

而那个熟悉的身影——儒雅的许青山(周砚书),此刻正背对着书店的方向,站在窗内一大排繁茂的绿植后面。他的侧影在绿叶的缝隙间若隐若现。他正微微低着头,专注地修剪着一株枝叶伸展得极开的绿宝盆栽(或者也可能是他刚刚移栽打理好的那盆翠云草?距离有点远,看不清)。他的动作依旧沉稳,像在做什么极其精密的细活,只是那节奏,似乎比以往更慢、更沉。清晨的阳光勾勒着他花白的鬓角和低垂专注的眉眼,像一座沉默无言、背负着沉重时光的雕塑。

许暮云就那样站着,定定地看着对街花店的景象。那目光,穿过玻璃窗和老街不算宽阔的路面,沉沉地落在那个修剪枝叶的老人身上。那眼神……复杂得如同沉积了过多淤泥的深潭,浑浊、幽暗,翻涌着一些江明月无法分辨却本能感到沉甸甸的东西——是恨?是怨?是长久积压的愤怒?还是……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被漫长岁月磨蚀得面目模糊的悲凉?

那凝视专注得近乎贪婪,又带着一种刻意的回避——他侧着身子,仿佛只是随意望向窗外,刻意避开了书店里其他人(主要是她)可能探寻的目光。他垂在身侧工装裤缝边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又很快松开,指关节有些发白。

这无声的、充满张力的凝视,只持续了不到十秒钟。

然后,仿佛耗尽了某种力气,许暮云的身影轻微地晃动了一下,如同终于不堪重负。他极其缓慢地、动作甚至有些僵硬地转过身,一言不发地拉开那张旧藤椅,终于坐了下去。藤椅发出一声细微的“吱嘎”呻吟。

他垂下了头,甚至比刚才进门时垂得更低。长长的刘海阴影几乎遮住了他大半张脸。他不再看向窗外,而是将视线凝固在自己那双放在膝盖上、布满老茧和些许洗刷不净污垢的手上。一动不动,像凝固在了时光里的另一座雕塑。阳光暖融融地照着他微驼的背,在那深蓝色的工装布料上留下一片刺目的光斑,却驱不散他周身散发出的、浓得化不开的寒意和死寂。

书店的空气似乎被这对父子(尽管无人明说)在隔街空间里用目光无声传递的沉重气息再次冻结了。安静得能听到远处老街渐渐热闹起来的模糊市声。

江明月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她有些慌乱地收回目光,下意识地看向林见深的方向。

林见深依然坐在柜台后的阴影里,姿势都没怎么变,目光落在摊开的书页上。但他翻阅书页的动作极其缓慢,那修长的手指停在某行字上,久久没有翻动下一页。他的侧脸线条绷得有些紧,唇线抿着,显然,他也“看到”了刚才那一幕无声的、充斥着沉重过往的隔空对望。

书店里没有人说话。

过了一会儿,门口光线一暗,进来一个戴眼镜的中年男顾客,胳膊下夹着公文包。

“老板,昨天问那本讲木结构的老册子,还在吗?”顾客探着头,目光在书架上逡巡。

“……有。”林见深回过神,应了一声,语调尽量恢复平稳,站起身去帮他找书。他的动作恢复了利落,但那短暂的失神和刻意的平稳,让江明月心中的疑云更甚。

就在林见深和顾客确认书的情况、报出价格时,柜台这边的动静似乎惊动了角落的许暮云。

他终于微微动了一下,不是抬头,而是肩膀似乎难以承受某种重量般又往下塌了一点。他依旧垂着头,视线牢牢定在自己膝盖上那双粗糙的手上,纹丝不动。只是那放在腿边的、原本微微蜷缩的手指,悄悄捏成了拳,指甲几乎要陷进掌心灰白的皮肉里。

当江明月假装在整理柜台旁的几本新到的杂志,目光再次小心翼翼地、从眼角余光瞥向那个角落时,许暮云己经不知何时又抬起了头。

不是看向窗外,也不是看向林见深和顾客的方向。

那目光……落在她的身上!

准确地说,是落在她忙碌的背影上!

他的头依然低垂着,但那微微侧着的角度,让他被刘海半遮住的眼睛得以投向这边。那目光不再浑浊,却更像一潭深不见底的静水,幽邃得可怕。里面没有恶意,也没有探究,只是长久地、专注地停留在她穿着那件米白色羊毛开衫的背上,像是在辨认一件非常非常遥远、又带着巨大牵扯的事物。带着一种无法言喻的复杂、一种沉甸甸的负担和一丝……难以捕捉的恍惚?

那目光太过专注,也太过沉重,带着无声的穿透力,几乎在刹那间就烙在了江明月的背上,让她本能地感到一阵寒毛首竖的不适和难以言喻的巨大压力!像被无声地钉在原地!

她几乎能感觉到那目光的重量!

她猛地停下整理杂志的动作,倏地转过身!

西目相对!

许暮云似乎根本没料到她如此警觉的反应,目光猝不及防地撞上她带着惊疑和下意识防备的眼睛!

那一瞬间,许暮云的眼神剧烈地闪烁了一下!仿佛有巨大的波澜在幽潭深处翻涌、破碎!他几乎是狼狈不堪地、猛地将头扭开,重新深深低下,速度之快,几乎要把脸埋进那身深蓝色的工装领子里!整个人缩得更紧了些,像一只受到巨大惊吓、只想把自己藏进壳里的老龟。

空气凝固。

那一眼的对视,短暂如电光火石,却让江明月的心跳骤然失速!她僵在柜台边,手里还捏着一本杂志,指尖冰凉。许暮云眼底那瞬间的慌乱和躲避,还有那份沉甸甸、复杂难言的东西,如同滚烫的烙铁,在她脑海里留下了清晰的印记。

林见深还在那边和顾客交谈着书本的品相,顾客似乎没挑中那本书,正在寻找替代品,嘴里咕哝着什么。书店里其他的声音仿佛都被隔绝了。

阳光依旧暖融融地洒在书店的地面上,光柱里的微尘依旧在缓慢游移。

时间,在对街花店偶尔透出的绿意剪影和书店角落里那个愈发沉默枯坐的身影之间,在江明月后背那残留的、冰锥似的无形目光之中,被拉得无比漫长而凝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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