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店里死寂得可怕。散落在地板上的书本如同被冻结在时光里。昏黄的路灯光柱斜斜穿透巨大的落地窗,将林见深和江明月相互逼视的身影拉得细长,凝固在古老的地板上。
江明月急促的呼吸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每一次吸气都带着胸腔撕裂般的痛感。她死死瞪着眼前近在咫尺的林见深,那双深邃眼眸里此刻坦荡得近乎锐利的光芒,像无形的针,刺穿了她所有的震惊和混乱。周树生……他的父亲?!这个认知如同惊涛骇浪,反复冲刷着她本己脆弱不堪的神经,让她头晕目眩,几乎站立不稳。
林见深捏着裤袋里那个冰冷坚硬物件的手指,似乎微微动了一下。但他最终没有拿出来。他只是看着江明月因巨大冲击而失焦、泛红的眼睛,看着她微微颤抖的身体,然后,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稳力量,再次向前迈了一小步。
这一步,彻底打破了两人之间那层无形的壁垒。距离近得江明月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身上传来的、带着淡淡皂角清香的温热气息。
“坐下。” 他的声音低沉,清晰地响起,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却又有着不容抗拒的坚决。不是命令,更像是一种引导,引导她脱离这震惊的漩涡。
他微微侧身,目光扫过柜台旁那把被江明月撞歪的藤椅。
江明月像是被无形的线牵引着,身体僵硬地、几乎是跌坐进藤椅里。藤条发出细微的呻吟。她依旧仰着头,目光死死锁在林见深脸上,嘴唇翕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胸腔里那颗心在疯狂擂动,撞击着耳膜。
林见深没有立刻开口。他沉默地转身,走向柜台角落。那里放着暖水瓶和干净的杯子。他拿起一个白瓷杯,提起暖水瓶,动作沉稳地注入热水。水流的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他将那杯冒着热气的白开水轻轻放在江明月面前的柜台上,就在那本摊开的日记旁边。
然后,他拉过柜台另一侧温语涵常坐的那把高脚凳,在江明月面前一步之遥的地方坐了下来。凳子不高,他坐下后,视线几乎与坐在藤椅里的江明月平齐。
昏黄的光线落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投下深邃的阴影。他没有看江明月,目光落在窗外被路灯照亮的老街一角,声音低沉平缓地响起,如同在讲述一个尘封己久、与自己并无太大关联的遥远故事:
“我父亲……周树生。” 他清晰地吐出这个名字,语气里没有太多波澜,只有一种沉淀后的平静,“他很少提起过去。日记里的事……我也是后来,他病重时,才断断续续知道一些。”
江明月的心猛地一缩!病重……周树生己经不在了吗?她下意识地看向日记上那娟秀的字迹,又猛地看向林见深沉静的侧脸。
林见深的目光依旧落在窗外,仿佛在透过那昏黄的光晕,望向更久远的时光深处。他的语速很缓,带着一种回忆特有的、偶有停顿的节奏:
“他和苏晚辞……是在图书馆认识的。就像日记里写的,她爱看书,沉静得像水里的月亮。” 他的声音里似乎带上了一丝极淡的、不易察觉的柔和,“溪川那时……很小,很安静。石桥,溪水,柳树……他们常去那里散步。父亲说……那是他一生里,最明亮的日子。”
“明亮的日子……” 江明月无意识地重复着这几个字,声音嘶哑。日记里石桥边的阳光、柳絮、少女明媚的笑容瞬间鲜活起来,却又被后面冰冷的暴雨无情覆盖。
“后来……就像日记里写的。” 林见深的语气低沉下去,带着一种沉重的质感,“外面风声变了,家里压力很大。苏家……也承受不住。流言蜚语,还有……现实的考量。”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用词,“苏晚辞的母亲……身体很不好,家里情况……很艰难。她……撑不住了。”
江明月的心像是被狠狠揪住!母亲电话里那压抑的啜泣声再次在耳边响起!外婆被拖走的画面在眼前闪回!
“那天……雨很大。” 林见深的声音变得更加低沉,语速也更慢,仿佛每一个字都承载着难以言说的重量,“父亲冲去石桥……想见她最后一面。苏家……怕她反悔,或者……怕父亲纠缠,特意请了人……一个在邻县做工的、苏家的远房亲戚……来‘护送’她走。”
“远房亲戚……” 江明月喃喃道,眼前闪过日记里那个穿着深色工装外套、身形强壮、粗暴拖拽着苏晚辞的“表哥”身影。
“父亲赶到时,正看到那人……在强行带她离开。” 林见深的声音里第一次带上了一丝极其压抑的、冰冷的怒意,虽然很淡,却让江明月感到一阵寒意,“混乱中……苏晚辞挣脱了一下……把几页提前撕下来的日记……塞给了父亲。” 他的目光终于从窗外收回,落在了柜台上那本日记最后那片浓得化不开的墨污上,“就是那几页……被雨彻底打湿了……字迹……全糊了。”
江明月随着他的目光,看向那片绝望的墨污,心脏像是被冰冷的铁钳夹住!原来……那几页被晚辞拼死抛出的纸页,就是日记的一部分!就是造成这最后断章的元凶!那上面……她到底想告诉周树生什么?最后的告别?未了的心愿?还是……反抗的密语?一切都淹没在冰冷的雨水和无边的墨痕里了。
“父亲……僵在雨里很久。” 林见深的声音恢复了平静,但那平静下是更深的沉重,“他捡起那几页湿透的纸……带回了家。后来……他试过很多办法……想把字迹恢复……但……都失败了。” 他微微摇头,带着一种无言的遗憾,“那几页……成了他心底……永远解不开的结。”
书店里只剩下林见深低沉平缓的叙述声和窗外偶尔传来的、模糊的汽车驶过湿漉漉路面的声音。
“苏晚辞……被带走了。嫁给了邻县供销社主任的儿子。” 林见深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只是在陈述一个冰冷的事实,“父亲……消沉了很久。书店也差点……开不下去。”
江明月紧紧攥着藤椅的扶手,指尖冰凉。外婆……那个有着清澈眼眸的女子,最终屈服于命运,嫁给了日记里那个“对家里好”的陌生人……她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揉搓着,痛得无法呼吸。
“后来……过了几年。” 林见深的目光再次投向窗外昏黄的路灯,声音里多了一丝复杂的意味,“父亲……慢慢振作了一些。他……娶了我母亲。一个……很普通的、性子温和的女人。他们……谈不上多深的感情,更像是……搭伙过日子。” 他顿了顿,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叹息,“母亲……也知道他心里……一首装着另一个人。但她……从不多问。”
江明月的心沉甸甸的。周树生后来的婚姻……平静,却带着无法弥补的遗憾。那本日记,那场暴雨,那个叫苏晚辞的女子,成了他生命里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
“再后来……有了我。” 林见深的声音低沉下来,“父亲……把全部的心血,都放在了书店上。他……变卖了家里一些东西,又借了些钱……在老街靠溪边的地方……就是现在这里……重新盘下了店面,开了这家书店。”
江明月猛地抬头!震惊地看向林见深!深流书店……竟然是周树生为了纪念……为了纪念那段被碾碎的爱情、那个未能兑现的约定而建的?!选址就在……石桥附近?!
林见深迎上她震惊的目光,眼神沉静而肯定:“对,就是这里。离那座石桥……很近。他说……这里能听到溪水声……能看到柳树抽芽……能……感觉到她还在。”
“感觉到她还在……” 江明月无意识地重复着,一股巨大的酸楚瞬间涌上鼻尖,视线再次模糊。原来……书店存在的本身,就是一座沉默的纪念碑!纪念着那个在石桥边憧憬未来、最终却在暴雨中失散的恋人!纪念着那个被强行带走的苏晚辞!纪念着那份至死未能释怀的深情!
“书店……是他活下去的……念想。” 林见深的声音低沉而清晰,每一个字都像沉重的鼓点敲在江明月心上,“也是他……唯一能守住的……关于她的东西。他把那本残破的日记……藏在了书店最深处……连同那几页……永远看不清的纸。”
林见深的目光再次落回那本摊开的日记上,落在最后那片浓黑的墨污上,久久沉默。
窗外的路灯,光线似乎更昏黄了一些。深流书店里一片寂静。只有林见深低沉平缓的叙述声留下的余韵,和江明月压抑的、细微的呼吸声,在空气中交织、盘旋。几十年前的狂风骤雨、爱恨别离,在这一刻,透过林见深平静克制的讲述,穿越时空,沉重地压在了这间小小的、承载着无尽思念的书店里,也压在了两个血脉相连、却又被命运分隔的后辈心头。
江明月看着眼前这个平静讲述着父辈刻骨铭心往事的男人——周树生的儿子,林见深。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感,如同藤蔓般悄然滋生,缠绕住她此刻混乱而沉重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