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婆婆家的两大箱旧书被江明月和温语涵合力搬去了书店后面的小院台阶上,沐浴在难得的冬日暖阳下,让它们自由地呼吸,散去陈年的浊气。书店里少了那股浓郁的“陈酿”味儿,又重新弥漫起书本纸墨的淡香、咖啡豆被烘烤过的暖调,以及角落里李阿婆新买回来的一小盆水仙散发出的清冽气息。
午后,阳光斜斜地透过大玻璃窗,在干净的木地板上投下清晰的窗格光影。陈嘉树早扫完地、又帮王叔跑腿去邮局寄了个包裹,此刻己经窝在角落的懒人沙发上埋头复习他的期末考。苏晓晓也来了,坐在靠窗的位置安静地写着什么,笔尖摩擦纸张发出细碎的沙沙声。温语涵则在柜台后埋头和一堆新旧书单、账本作斗争,眉头时而紧锁时而舒展。只有江明月相对空闲些,她拿了块干净湿布,正慢慢擦拭着那面用旧木框改造的“溪川记忆墙”下方空置的书架格层。
这面墙,是在温语涵的“灵感爆发”下布置的,初衷是想收集一些带有溪川老巷生活印记的“非书类”小物件,比如老街的老照片复印件、褪色的门票票根、旧时的宣传画报甚至是一些老手工艺人的工具模型。虽然一开始响应者寥寥(除了温语涵自己贡献了一张据说她爸爸年轻时在老裁缝铺学艺的老照片复印件),但江明月一首没放弃,总觉得有一天它会被真正地填满故事。
她擦拭得很仔细,木质搁板有些年头了,纹理清晰温润。就在这时,书店门上挂着的风铃“叮铃铃”一声清脆的低响。
众人闻声抬头。
门口厚厚的蓝色棉布门帘被一只苍老但沉稳的手掀开。是许暮云许老师。他今天穿着一件深灰色的棉袄,围着一条洗得发白的藏蓝色羊毛围巾,手里拎着一个半旧的布兜,脚步放得很轻,像是怕惊扰了书店的安静。
“许老师!”温语涵最先反应过来,眼睛一亮,放下手里的笔,热情地招呼,“您来啦!快进来暖和暖和!今天有李阿婆刚煮好的红枣桂圆茶,特别甜,给您倒一杯?”
许暮云脸上惯有的那种带着距离感的沉静似乎柔和了许多。他微微颔首,嘴角扯出一个极浅但确实存在的弧度:“好,麻烦温同学了。”声音依旧低沉平缓,却少了之前的几分冷硬。
江明月也放下抹布,笑着迎过来:“许老师,今天阳光好,您坐窗边那位置吧?光线足,也避风。”她指的是靠近“溪川记忆墙”旁的一个位置。
“好。”许暮云应道,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江明月刚刚擦拭的那排书架格层,然后才缓步走向窗边。
很快,温语涵端着一个冒着热气的白瓷杯子过来了,放在许暮云面前的桌上:“许老师,您慢用!特意没放太多糖。”
“谢谢。”许暮云道谢,伸出布满褶皱和老年斑的手,轻轻捂住了温热的杯壁。他并没有立刻喝茶,目光在书店里缓缓环视了一圈。当看到角落里埋头苦读的陈嘉树时,他眼中似乎闪过一丝极淡的、像是回忆起什么的光,但随即又恢复了平静。
江明月擦完了搁板,正准备去拿扫帚清理一下灰尘,许暮云却忽然开口叫住了她。
“江老板。”
江明月转过身:“许老师?”
许暮云放下捂着的茶杯,手伸进身旁带来的那个布兜里,似乎在摸索着什么。片刻,他拿出了两本……不,是三本书,很旧,但保存得非常完好,书脊挺括,纸张虽然泛黄却几乎没有折角和污渍。书的封面设计古朴雅致,带着浓浓的属于上世纪的印刷风格。
他将这三本书轻轻放在桌面上,推向了江明月的方向,动作带着一种珍视的意味。
“许老师,您这是……?”江明月有些不解。
许暮云的目光落在书的封面上,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江明月和旁边好奇望过来的温语涵耳中:“这两本,是我以前收集的,关于我们这一片的老风土人情。”他的手指轻轻划过其中一本深褐色封面的书,上面印着一幅抽象的水墨屋檐图案,书名是竖排的繁体字——《老街旧影拾零》。“这里面有些老照片和文字记录,是关于溪川老街早先的面貌,青石板路、老字号、还有当年一些手艺人的小故事。” 他的指尖又点了点旁边一本浅绿色封皮、书脊烫了金的略薄一些的书册《城南旧俗考》,“这本更杂一些,记录了些本地以前流传的风俗节庆、童谣俚语,还有当时集市上的吃食穿戴。”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第三本,也是最薄、封面几乎褪成米白色,只有简单的手写体书名的一小册《老茶倌笔记》上,“这个是……一个在茶馆说了大半辈子书的老先生的杂记,挺有意思。没什么大道理,就是些他道听途说或者亲眼所见的市井小事,有些是咱这片的。”
温语涵己经凑了过来,拿起《老街旧影拾零》,小心翼翼地翻着,惊叹:“哇!许老师!这些可太珍贵了!这都是您自己收藏的吗?这照片……天哪,原来我们街口那家馄饨店几十年前就有了?连招牌都一样!”
许暮云点了点头:“嗯,攒了有些年头。放在我那里,就我一个人看看,没什么意思。想着书店这边不是有个……”他的目光再次投向那面“溪川记忆墙”,“……这么一个地方吗?觉得……放这里,或许能让它们更有价值点。”他的话语依然简洁,但江明月却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丝不同——许老师不再是那个只来静静看书、观察、然后离开的沉默老者。他开始主动地付出,尝试着将他珍藏的、关于这片土地的记忆,分享给这个他认同的地方。
江明月看着桌面上的三本老书,心头涌起一阵巨大的暖流和感动,还有一种被信任的沉甸甸的感觉。“许老师……这……这太贵重了!”她一时间不知说什么好,“这墙刚开始弄,还没什么东西……您这礼物……我……”
“不是什么贵重东西。”许暮云打断她,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肯定,“都是些旧东西。放书店,放在你布置的这个‘记忆墙’下面,我觉得挺合适。”他看着江明月的眼睛,“我相信你会好好保管它们。”
“一定会!绝对会!”江明月用力点头,小心翼翼地捧起那本《老街旧影拾零》,感觉那轻飘飘的纸张下蕴藏的分量,“许老师您放心!我会用玻璃书立把它们保护起来,放在最醒目的位置!让每个来书店的朋友都能看到我们溪川老街以前的样子!”
“对对对!”温语涵也激动地附和,“这才是咱们‘溪川记忆墙’的镇墙之宝啊!许老师您太棒了!明月,我去拿无酸纸和标签!”她说着就要风风火火地跑开。
许暮云却再次开口,这次是对着江明月:“江老板。”
“许老师您说。”江明月连忙应声。
许暮云沉默了一瞬,似乎在斟酌词句。他看了看手里那杯桂圆茶袅袅上升的热气,又抬眼看向书店里那个小小的、飘着咖啡和奶茶香气、摆放着舒适小桌椅的角落。那个由几张小圆桌和藤椅构成的温馨小空间,最初只是为了给客人提供一个喝杯饮料歇脚的地方,慢慢地竟成了书店里不可或缺的一道风景线。尤其是阴冷的冬日午后,捧一杯热饮坐在那里看书聊天,是很多顾客包括她们自己都觉得特别治愈的事情。
“那个角落,”许暮云用目光示意了一下咖啡角的方向,他的神情里似乎蕴藏着一种复杂而悠长的情绪,带着一点点难以言说的、近乎温情的东西,“挺好。让人能坐得下来。”
江明月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也露出温暖的笑容:“是啊,天冷的时候,能在那坐一会儿,喝杯热的,翻几页书,确实特别舒服。”
“嗯,”许暮云点了点头,视线落回到江明月的脸上,眼神深邃却温和,“我想……能不能请你,在那面墙上,”他又示意了一下咖啡角旁边的白墙,之前那里温语涵贴过几张水彩的小画,后来又觉得不太合适撕掉了,留出了一片空白,“写句话?”
“写句话?”江明月有些意外。
“嗯。就一句。”许暮云的语气很认真,带着一种托付的意味,“你觉得……适合书店,也适合那个角落的话。写在那里,让大家能看见。” 他没有解释为什么突然有这样的提议,也没有说要写什么。但这简单的请求,却让江明月心头一震。这不像是一道命令,更像是一位走过漫长岁月、终于在此地找到一丝慰藉的长者,在小心翼翼地向她——这个试图守护这片精神角落的年轻店主人——索要一个标记,一个属于这个书店、也连接着他内心某些珍贵情感的印记。他要的不是口号,而是一种能在寒冬里让人心头一暖,能穿透书页抵达内心的表达。
温语涵也停下了脚步,好奇又期待地看向江明月。
江明月看着许暮云那双沉淀着时光、此刻却流露出前所未有温暖和请求的眼睛,感受到这份沉甸甸的信任和一种无声的情感交融。这不是一个简单的任务。要在方寸之间,用寥寥数字,既道出书店的意义,又能契合那个供人休憩的温暖角落,更要回应许老师这份默然融入的心意。
“许老师,”她深吸一口气,声音轻柔而郑重,“好。我想想。”
“嗯。”许暮云得到了肯定的答复,脸上那极淡的笑意似乎深了一分。他不再多言,低下头,端起那杯桂圆茶,轻轻吹了吹,小口啜饮起来,姿态恢复了一贯的沉静,却又分明有什么看不见的、温暖的东西在缓缓流动。他不再是那个纯粹的旁观者。
温语涵立刻把“拿无酸纸标签”的事抛到脑后,凑到江明月身边压低声音兴奋地说:“明月!这是个重大命题!我得帮你想!那句话得温暖、有力量、还得文艺有格调!还得……跟咱书店气质搭!”
江明月哭笑不得,用胳膊肘轻轻碰了她一下:“你先帮我把许老师这三本宝贝书收好!找个最平整干净的角落!标签纸……确实去拿一张。”
“遵命!”温语涵立刻去执行。
很快,三本书被江明月小心翼翼、无比珍视地并排立在了“溪川记忆墙”下方空置书架的C位。温语涵还特意找了一个浅木色框的玻璃书立将它们保护固定好,又用店里的标签打印机打出了整齐的标题和“许暮云先生友情提供”的小标签贴在一旁。阳光正好透过窗户照亮了那三本书古朴的封面,散发着一种沉静而温润的历史光泽。
许暮云坐在窗边,捧着他那杯热茶,偶尔抬眼望向那面焕然一新的记忆墙。当看到自己提供的书籍被如此郑重地对待时,他那布满沟壑的脸上似乎掠过一丝极其轻微的、释然与满足交织的情绪,像是飘落的种子终于找到了一片愿意接纳它的沃土。
书店里恢复了安静,但氛围却有了微妙的变化。咖啡角的香味在空气中氤氲。陈嘉树还在与题海奋战。苏晓晓的笔尖沙沙作响。而江明月,手里拿着抹布,目光却长久地停留在咖啡角那片空白的墙壁上。那片白墙,此刻承载着许老师一份沉甸甸的信任和一个需要用心去回答的“作业”。她的脑海里像走马灯一样,闪过书店开张以来的点点滴滴——那些独自支撑的疲惫、收到意想不到帮衬的温暖、修复日记和王师傅带来的隐秘期待、为阿美搭建“新叶区”的满足、此刻许老师沉默的融入……各种各样的念头盘旋着。
一句能让疲惫的人驻足,能让孤独的人感到温暖,能让爱书的人会心一笑,能让经历过风霜的长者颔首默然的话……究竟该是怎样的呢?
就在这时,林见深推开玻璃门走了进来。他像往常一样,目光习惯性地扫过书店,捕捉着细微的变化。当他看到那面焕然一新、尤其在《老街旧影拾零》三本书的点缀下陡然生动起来的“溪川记忆墙”时,眼中闪过明显的惊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
然而,他的目光并未过多停留,很快落在了正望着咖啡角白墙若有所思的江明月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