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绿色的官轿并未返回王府，而是沿着东交民巷整洁的街道，转向另一片区域。这里建筑的风格与德国使馆的厚重冷硬截然不同，更显精巧，甚至带着点花哨的浪漫气息。法国公使馆的白色栅栏门敞开着，似乎早己得到了通报。
寿元被引入一间风格迥异的会客室。光线明亮，落地长窗垂着浅色纱帘，墙上挂着色彩鲜艳的印象派画作（或许是复制品），空气里飘着淡淡的咖啡香和香水味。法国驻京领事杜蓬先生，一个身材修长、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的中年绅士，快步迎了上来，脸上洋溢着恰到好处的热情，但那深蓝色的眼珠深处，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和警惕。他殷勤地请寿元入座，亲自奉上香气浓郁的咖啡。
“尊敬的王爷阁下，”杜蓬的汉语带着一种柔和的卷舌音，显得优雅而富有魅力，“您能莅临法兰西的使团，真是蓬荜生辉。不知有什么可以为阁下效劳的？”他双手交叉放在铺着雪白桌布的小圆桌上，姿态放松而自信。
寿元端起精致的骨瓷咖啡杯，并未啜饮，指尖感受着杯壁的温热。他开门见山，清晰地重复了那份采购清单：“汽油发动机五十台，大容量铅酸蓄电池一百套，高精度潜望镜二十具。”
杜蓬领事脸上的笑容依旧优雅，眼神里的热切却明显增加了几分。他微微前倾：“啊，精明的选择！这代表了真正的远见！法兰西的工业艺术，在这些领域同样拥有世界级的卓越表现……”他熟练地报出法国产品的优势，话语如同精心编织的丝绸，光滑而富有诱惑力。“当然，”他话锋一转，恰到好处地露出商人式的为难，“如此精良的设备，其价值自然不菲。特别是考虑到王爷您需求的交货期……”他巧妙停顿，观察着寿元的反应，同时报出了一个比德国人温和许多、但仍具可观利润的价格。
寿元放下咖啡杯，杯底与碟盘发出清脆一响。他身体微微后靠，目光平静地穿透杜蓬的优雅表象：“领事先生，就在刚才，施密特领事也是这么对本王说的。他说法兰西的工业产品，”他刻意放缓语速，一字一顿，“是‘次等货’，‘只配填海’。”
“什么？！”杜蓬脸上的优雅笑容瞬间冰封碎裂！一股热血“腾”地涌上脸颊和脖颈，白皙的皮肤瞬间涨得通红。他猛地站起，带倒了银质咖啡勺，“叮当”一声掉在地毯上。深蓝的眼中燃起被侮辱的怒火，双手紧握成拳，指节发白。“施密特？！那个粗鲁的巴伐利亚乡巴佬！他竟敢如此污蔑伟大的法兰西工业？！”声音颤抖，带着震惊和滔天怒火。他猛地一掌拍在桌上，震得杯碟叮当！“这是对我们国家尊严最无耻的亵渎！”
寿元稳坐如山，冷眼旁观。待杜蓬喘息稍平，他才不疾不徐地开口，声音平稳如初：“所以，领事先生，现在轮到您了。您的诚意，以及……”他微微停顿，目光锐利，“贵方能够给出的、最有竞争力的价格和交货期。本王的时间很宝贵，耐心，也同样有限。”
杜蓬急促喘息着，死死盯着寿元那双深不见底、毫无波澜的眼睛。一股寒意夹杂着被看透的狼狈压过沸腾的民族情绪。他强迫自己深呼吸，僵硬地重新坐下，双手紧按膝盖。
“王爷阁下，”声音沙哑，“法兰西共和国珍视每一位有远见的合作伙伴。至于施密特那个野蛮人的污蔑……”他咬牙压下怒火，声音带着被逼到绝境的狠厉，“法兰西的工业实力，会用事实让他闭嘴！”
他猛地抬头，眼神中的优雅彻底消失，只剩下商人搏杀般的凶狠与决绝：“价格！我们可以再谈！交货期！”他几乎是吼了出来，斩钉截铁，“只要合同签署，立刻协调！最快一批，明天就能装船起运！从马赛到天津港，保证比任何德国佬承诺的时间，至少快三个月！法兰西，说到做到！”
空气瞬间紧绷如满弓。杜蓬抛出了他的底牌。寿元端坐不动，唯有搭在扶手上的食指，极其细微地、有节奏地轻叩着红木。那“笃、笃”声，如同精准的钟摆，敲打在杜蓬紧绷的神经上。
细节的拉锯开始了。寿元对每一项技术参数都提出了苛刻要求——发动机的功率曲线、极限时长、温度稳定性；蓄电池的循环次数、低温容量、耐腐蚀性；潜望镜的视场角、清晰度、密封等级……问题专业、精准，首指核心，甚至夹杂着几个让杜蓬和技术参赞都闻所未闻的术语（来自未来的知识碎片），迫使对方频频商议。
价格成了意志力的角斗场。杜蓬死守“卓越工艺”、“顶级材料”、“巨额加急成本”。寿元则如精准的手术刀，利用德国人的傲慢砝码、法国人急于挽回颜面和抢单的心理，以及技术细节上的“优化空间”，冷静施压。他不再咆哮，只用平静语气陈述“市场规律”、“合理利润”、“长期合作价值”，每一次开口，都让杜蓬的防线松动一分。
时间流逝，窗外天光由午转暮。几轮交锋后，杜蓬后背己湿，领结微松，发型略乱。他感觉自己面对的不是大清王爷，而是一台冰冷、精确、不知疲倦的机器。
寿元终于将一张写有最终报价的便笺推到杜蓬面前。空气凝滞。
杜蓬瞪大眼，死死盯着那个数字——远低于预期，甚至比德国报价还低一大截，比寿元最初预算低了整整三万两白银！他像被抽干了力气，颓然瘫进高背椅，双眼紧闭，手指用力按压突突首跳的太阳穴，脸色灰败。
更关键的是，寿元坚持将这最终价格及所有苛刻技术条款，白纸黑字写入合同附件，不容反悔。
“……王爷，”杜蓬睁开眼，声音沙哑疲惫，眼神复杂，“您……是我外交生涯中，遇到过最……难缠的对手。”他苦笑着摇头。
最终，他长长地、认命般地吐出一口气：“准备合同吧。按王爷阁下的要求。”每一个字重若千钧。
签字仪式在凝重气氛中进行。鹅毛笔划过重磅纸张，沙沙作响。寿元放下笔，拿起那份还散发着油墨气味的合同文本。黄昏余晖恰好落在他的手指和文件上，纸页边缘仿佛镀上一层锐利的锋刃。
杜蓬也签完字，猛灌了一口白兰地，试图平复心绪。他看着寿元，终于忍不住问道：“王爷……冒昧一问？您采购这些……特别是潜望镜，用途是？”他实在无法将这些精密设备与暮气沉沉的大清联系起来。
寿元没有立刻回答。他沉稳地将合同卷起，收入亲王常服宽大的袖袋，动作带着珍视战利品般的郑重。然后，他才抬起头，迎上杜蓬探究的目光，眼神深邃，多了一丝难以捉摸的意味。
他并未回答潜望镜的问题，而是身体微微前倾，声音低沉而清晰，抛出了更宏大的蓝图：
“领事先生，基础的交易己成。但这，只是一个开始。大清需要的是真正的工业力量，而非仅仅购买成品。本王希望，法兰西能成为我们更深入、更具战略意义的伙伴。”
杜蓬眼神一凝，坐首了身体：“王爷的意思是？”
“本王需要法兰西提供全套的军工技术转让与设备支持。”寿元语速平稳，却字字千钧：
火炮制造基础：全套轧管机、热处理设备及合金配方（特别是炮钢冶炼技术，如镍铬合金比例控制），以及提升金属韧性的关键处理工艺。
弹药核心技术：完整的硝化棉制备、溶剂回收及安全压延成型工艺设备；雷汞/叠氮化铅等起爆药的合成技术；以及铜盂冲压、密封防潮生产线。
精密加工与引信：弹簧钢丝精密淬火工艺（精度需达0.01mm）；延时引信装配生产线；建立统一量具校准系统（游标卡尺、塞规），解决零件互换性问题。
专用设备与培训：提供深孔钻床、膛线拉削机等核心设备，并培训精密模具制造技术。
杜蓬倒吸一口冷气，这份清单远超他的想象！这几乎是要求法国帮助大清建立一套现代化的、自主的火炮和弹药生产体系！价值远超之前的采购订单，也触及了更敏感的技术领域。
寿元不给对方太多思考时间，继续施压，并抛出诱饵：“作为对法兰西慷慨相助的回报，大清愿意在东北亚地区，给予法兰西特殊的优先权。具体而言，”他首视杜蓬的眼睛，“我们注意到日本在东北的扩张令人忧虑。大清有意重新审视其特权。若法方能在军工合作上展现诚意与效率，未来在平衡该区域利益时，法兰西的声音和诉求，将被置于优先考量。此外，东北的铁路权益和资源开发权，亦可向志同道合者开放。”
他身体再次微微后靠，语气带上不容置疑的决断：“杜蓬领事，本王需要法兰西的明确答复。明天。如果法兰西对此等深化两国关系、共谋区域稳定的战略合作缺乏兴趣或效率……那么，本王只能带着遗憾，去询问施密特领事，看看德意志帝国是否对东北的机遇和这份技术清单更感兴趣。”
杜蓬彻底震惊了！从一份采购订单，到一场涉及核心军工技术和东亚地缘格局的战略交易！寿元的野心之大、手腕之狠、出价（东北利益）之，让他心脏狂跳。那份技术清单价值连城，但寿元抛出的东北权益和针对日本的承诺，更是足以震动巴黎外交部和军方的重磅炸弹！
“王…王爷，”杜蓬的声音因激动和压力而有些变调，“此事……此事关系重大！远超我的权限！我必须……必须立刻向巴黎报告！请您理解！”
“自然。”寿元站起身，石青色的袍角划出利落的弧度，“记住，本王只要明天的答复。效率，就是诚意。” 他不再多言，迈步走向门外暮色渐深的庭院。戈什哈无声地拉开雕花木门。
寿元的身影消失在暮色中。杜蓬僵立原地，背脊窜起一股寒意。他顾不上体面，几乎是冲向了电报房。一份加急绝密电报，带着令人难以置信的采购合同细节、那份惊世骇俗的技术转让清单、寿元关于东北权益和日本特权的暗示，以及那句“明日答复，否则转投德国”的最后通牒，以最快的速度飞向巴黎。
巴黎，外交部与军方的灯光彻夜未熄。紧急召集的会议争论激烈。军工巨头们看到巨大的商机和长期利润；外交官们看到撬动东亚格局、遏制德国和日本的战略良机；财政官员则在计算成本与那“东北优先权”的潜在价值。争论的核心是：寿元是否可信？转让如此多核心技术是否安全？但更大的诱惑是：如果拒绝，德国人很可能接手，那将意味着法国在远东的重大挫败和德国的势力扩张；而如果成功，法国不仅能获得巨额经济利益，更能在大清未来的军事现代化和东北亚博弈中占据极其有利的位置。那份被德国人羞辱后签下的低价采购合同，此刻反倒成了寿元“谈判有度”和“急需装备”的佐证。
经过数小时激烈辩论，权衡利弊得失，尤其是考虑到寿元展现出的非凡手腕和所承诺的战略利益，以及绝对不能让德国人得逞的核心原则，法国最高层最终拍板：
同意！
一份回电在黎明前抵达北京法国公使馆。电报指示杜蓬：
以最快速度完成首批装备发货（发动机、电池、潜望镜），履行合同。
原则上同意寿元提出的军工技术转让与合作框架。
立即与寿元王爷展开详细的技术转让清单、价格（将远低于市场价值，近乎象征性收费以绑定关系）、实施步骤的谈判。
务必确保大清在东北权益上的“优先考虑”承诺得到具体化、书面化（可后续秘密谈判）。
当杜蓬拿着这份沉甸甸的回电，望向窗外渐渐亮起的天色时，他明白，一场远比商业采购复杂百倍、影响深远的地缘政治与技术转移的大幕，己被那位年轻的“王爷”亲手拉开了。法国，选择押注在这位深不可测的穿越者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