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院里那座绿意盎然的菜心小山带来了蓬勃生气,那张贴在墙上的鲜红满分试卷更是像一剂强心针。老赵步履轻快地离开,小巷的清晨薄雾中弥漫着泥土与绿叶的清新气息。藤蔓的新芽在晨光中奋力向上伸展。这股活力也感染了春深堂内。苏晏如挽起袖子,干劲十足地开始指挥小学徒收拾柜台、清点食材。沈怀谦则己经搬出了他需要的工具——锯子、刨子、锤子、钉子,还有之前用来稳固卷尺的那把沉甸甸的金属水平尺。一张打磨平滑、带着天然木纹韧性的杉木板被他仔细搁在柜台旁边空位上。显然,他那句“柜台进深加宽80厘米”绝非戏言,而是立刻就要付诸行动的工程。清晨的光线斜照进店内,给忙碌的景象镀上了一层浅金。
“滋啦…滋啦…嘎吱…”
锯子切割木头的声音低沉而富有节奏感,与周师傅搅动双皮奶锅底的刮擦声、学徒搬运面粉袋的拖拽声交织在一起,构成了春深堂新一天充满活力的开场曲。
苏晏如正半蹲在柜台内侧,仔细擦拭着柜台下方那个经常被脚踢到、最容易积灰藏垢的角落抽屉。她低头专注地用湿抹布擦掉粘附的点点污渍,乌黑的长发简单地用一根最常见的黑色橡皮筋扎成低马尾,随着她低头的动作,柔顺地垂落肩侧。
在她身后不到半米的地方,沈怀谦半躬着身,全神贯注地处理着柜台靠外侧的支撑腿。他动作利落,拿着一把锋利的小平刨,将杉木板靠近边缘的毛刺一点点削掉。木屑如同细雪般簌簌落下,在他深色的工装裤脚边堆了薄薄一层。阳光穿过窗棂,在他专注的侧脸和修长有力的手指上跳跃,额角渗出的细密汗珠折射出点点晶莹。
“苏老板。”
沈怀谦头也没抬,专注地用手掌根部感受着刚刨平的木头边缘是否足够光滑,声音带着工作的微哑。
“等下把这边几个抽屉里的零碎东西挪开一下。我先把外侧的加固底框钉上去。不然放新板子卡不牢。”
“嗯,行。”苏晏如应了一声,没有停下手中的活,“这边快擦完了。擦干净就挪。你先弄你那头吧。”她用抹布用力蹭着抽屉底部角落一个顽固的陈年糖渍点,腰弯得更低了点,那根束着马尾的发绳末端正好落在她耳后。
沈怀谦放下小平刨,拿起一块干净的布巾擦掉手上的木屑和汗。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扫过她半蹲的背影,扫过那垂落的柔软发尾,以及那根普普通通、没有任何装饰的黑色橡皮筋。他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随即垂下眼睑,拿起刚刚切割好的、用来加固底框的硬木方条。
“嗯,那我先摆一下位置。”他应着,语气恢复了工作时的专注平稳。他蹲下身,将那根沉甸甸的硬木方条小心翼翼地塞进柜台外侧下方那条原本用来收边的窄缝里,试探着寻找最契合的支撑点。
他的动作很稳,但拿着硬木条的手指却不露痕迹地在木条某个棱角处,用力摩擦了一下。指尖的硬茧与粗糙的木棱摩擦,带起一丝极其轻微的灼热感和摩擦阻力感。
就在这时,他似乎终于找准了支撑角度,需要稍微调整一下硬木条倾斜的方位。沈怀谦口中低低“嗯”了一声,像是提醒,又像是自然而然的力量蓄势。
他握着硬木条的双手手腕同时极其轻微、却带着某种精准巧劲地向外一旋一压!
“咔嚓!”一声极其细微、几不可闻的木材脆裂声响起!
随即是苏晏如一声低低的、带着惊愕和一丝小小痛楚的抽气声:“哎哟!”
“怎么了?”沈怀谦立刻抬头问道,动作也停了下来,看向蹲在地上的苏晏如。他的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只见苏晏如皱着眉,一只手捂着后颈靠近头发根的位置,另一只手里还攥着抹布。她有些狼狈地半抬起头,另一只手有些懊恼地伸向脑后乱抓:“嘶…搞什么啊!好像……好像被什么勾住了?扯了我一下!”她的语调里带着点被弄疼又被打断工作的烦躁。
沈怀谦的目光迅速聚焦在她脑后。在她那柔软的黑发和马尾束发根处,那根不起眼的黑色橡皮筋发绳不知何时,竟然被刚才他那根硬木条移动时某个的、未经处理的小木刺或是断裂的木茬角,牢牢地给“咬”住了一绺发丝!紧紧缠绕并卡在了粗糙木刺的缝隙里!
一小撮乌黑柔顺的发丝被紧绷地拉扯着,牵连着她的头皮!
那情景看着就让人头皮一紧!
“别动!”沈怀谦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道,几乎是命令式的脱口而出。他立刻放下硬木条,毫不犹豫地一步上前,半蹲下身体,贴近了苏晏如!
“我来!”他的身体靠近,带着锯木后的木屑清香和一股工作时的温热气息。苏晏如能清晰地感觉到他高大的身影瞬间笼罩下来的阴影,那阴影仿佛带着实质的温度,让她后颈被卡住的发根位置都隐隐发烫。她想后退,但那拉扯的痛感让她不敢动弹。
沈怀谦没有看她的脸,目光完全锁定在那根可恶的木刺和被卡住的发丝发绳上。他的指尖因为刚才的木工活带着薄茧和热度,此刻却极其轻柔地,几乎是小心翼翼地从侧面拨开那缕被绷紧的头发,避免更多的发丝卷进去。他的手指非常精准地捏住了那个作祟的带刺小木断茬!
“就是这儿!一个小岔子。”他声音低沉,几乎贴着苏晏如的耳廓响起,温热的气息拂过她耳后敏感的皮肤,“你头发太滑了,正好嵌进里面去了。我试着帮你弄下来。忍着点。”他的话语简短,带着安抚的力量。
说着,沈怀谦捏着木刺的指尖稳如磐石。另一只手的食指和中指极其灵活地伸进被缠住的发丝缝隙里,试图用极其精细的扭动力道松动那根细小的木刺,把卡住的发丝挑出来。他的指腹不可避免地蹭过她耳后那片细嫩的皮肤,触感温热而清晰,带着薄茧引起的奇异微麻。
苏晏如只觉得被他触碰到的皮肤像过了微弱的电流,后背瞬间绷首了。耳后那片区域变得格外敏感。她的心悬着,既担心头发被扯痛,又被他这突然拉近距离的举动弄得莫名心慌意乱。鼻息间全是他身上好闻的木材清香味和男性特有的温热气息。她甚至能看清他近在咫尺的侧脸上,汗水沿着鬓角滑落的一道细小轨迹。她屏住呼吸,一动不敢动,任由他温热的指尖在那片敏感的皮肤和发根间小心翼翼地“作业”。
角落里,周师傅停下搅动锅底的木勺,小眼睛瞥过来,瞅着柜台下那两个突然靠得极近的脑袋。老人家嘴角极其隐蔽地向上抽动了一下,随即若无其事地转过身去,故意加重了些许搅动锅底的动作,发出夸张的“刺啦…刺啦…”声,仿佛在提醒点什么,又好像只是想制造点背景音遮掩这突如其来的小小“事故”。
沈怀谦的指尖异常灵活,动作极其轻柔谨慎。木刺似乎松动了一丝丝。他微微屏住呼吸,再次增加指尖的巧劲。
就在这时,苏晏如因为那种被缠绕拉扯的感觉和被他气息包围的紧绷感,本能地、非常轻微地动了一下头部,想稍微偏转缓解那种微妙的紧张感。
“滋啦…”
一声细响!
紧绷的发丝终究没能抵抗住摩擦的力道!加上那根不靠谱的黑皮筋本身就不算结实!
只听“啪”的一声极其细微的断裂声!
那根普普通通、早己被拉扯到极限的黑色橡皮筋——断了!
随着皮筋的断裂,被缠住的发丝终于被释放出来,柔软地散开。
但苏晏如因为身体那点细微的移动失去平衡,再加上束缚突然消失,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后仰了一下!她下意识地惊呼出声,一只手慌乱地撑地,另一只手本能地伸到脑后去抓那突然失去束缚、开始散乱的头发!那根断裂的黑色橡皮筋可怜兮兮地挂在了沈怀谦手中那根带刺的木断茬上,像一条奄奄一息的小蚯蚓。
“啊!”苏晏如有点狼狈地扶住旁边的柜台腿稳住身体,立刻伸手去拢脑后开始散落的长发。她皱着眉,又急又有点气恼地瞪向还捏着“罪证”木刺的沈怀谦!那眼神明明白白写着:都怪你搞出这个什么木刺陷阱!害我头发也散了!新皮筋也废了!
沈怀谦迅速丢掉了指尖那截带刺的木茬(连同那根断裂的黑皮筋也一起扔掉了)。他看着苏晏如手忙脚乱拢头发、眉头紧蹙带着明显怨气的样子,眼神里飞快地闪过一丝慌乱(几乎难以捕捉),随即被一种极其沉静、仿佛早有预料的神情所取代。
“抱歉。”他开口道,声音低沉平稳,听不出太多歉意,反而有种陈述既定事实的笃定,“木刺没处理干净。”
他没有解释自己为什么没处理干净这个“小岔子”,话锋却突然一转:“弄坏你的发绳了?”
他的目光清澈坦荡地落在苏晏如还带着点薄怒的脸上,丝毫没有回避她的瞪视,语气平常得像是在询问操作台的温度:“这得赔你一个。”
苏晏如被他这过于理所当然、甚至有点“事不关己”的态度噎了一下。她刚想说“算了不用了,一根皮筋而己”,却见沈怀谦根本不等她回答,己经动作极其自然地将手探进了他那件沾着些许木屑的工装外套侧口袋里!
他摸索了一下,随即掏出了一个小东西。
并非崭新的、廉价的塑料橡皮筋。
也并非装饰华丽的女式发绳。
而是一个由无数根极细的、打磨得圆润光滑、深紫色泛着温润光泽的木丝,异常精巧地盘绕、编织、拧结而成的简约发绳环扣!
那颜色深邃神秘,像是沉淀了岁月的紫檀木心,又像是汲取了最深沉夜空的浓紫。
更精妙的是,在发绳接口扭结盘绕的中心位置上,不知用什么巧思手法,竟自然堆叠、组合镶嵌着一朵同样由细微木丝编织缠绕而成的、含苞欲放的、玲珑剔透的小小茶花!那花瓣虽小,却层次分明,形态极其逼真生动!
在清晨穿透窗户的澄澈阳光下,这枚发绳折射出温润内敛却又异常独特的深邃光泽。细密流畅的盘绕纹理、精致逼真的花朵细节、整体浑然天成的古拙韵味,让它更像是一件凝结了心意与时间的微型手工艺品,而非仅仅是一根束发的工具。
苏晏如忘了去拢自己还在滑落的发丝。她的眼睛不由自主地被牢牢钉在了那只安静躺在他宽厚掌心的小小物件上,呼吸都窒了一下。那上面流淌的匠心、那深沉雅致的紫光、那象征性的小巧茶花形态……一切都带着一股无声的冲击力,和她那根刚刚被扯断的普通黑色橡皮筋形成了天壤之别!
沈怀谦摊着掌心,将那枚精致得如同艺术品般的小发绳完整展现在她眼前。他的手指指腹还残留着一点木屑粉尘,但在这一刻,仿佛衬得那只紫光流转、纹理细密的发绳更为耀眼。他的目光没有躲闪,就那样平静地迎向苏晏如充满惊讶、困惑和来不及掩饰的惊艳的目光,语气平淡得像在讨论今天要钉哪块板子:
“用前两天修窗框切下来的一点紫光檀的细芯料头做的。废料放着也浪费。”他轻描淡写地解释着材料的来源,仿佛这只是垃圾堆里随手拾掇出的东西,不值一提。然后,他的目光极其自然地落到她微微散乱、缺乏束缚显得更加柔软垂顺的长发上,语气依旧平淡,却带上了一种毋庸置疑的笃定和一点点……等待评判的细微停顿?
“试试?”
他只说了两个字。
掌心向上抬了抬,将那枚独一无二的紫色茶花发绳,递得更前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