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宴的暖意在街坊们经久不息的掌声和苏晏如含泪带笑的点头中沉淀下来,陈皮糖的甘香仿佛仍在唇齿间流连。秋深冬近,沈怀谦臂弯那点面粉印记己成为春深堂日常的一部分,修缮与守护无声地融入每一个清晨和黄昏。然而,正当生活似乎步入平顺,一份来自远方的官方文件,如同初冬的第一场寒霜,猝不及防地冻结了刚刚萌发的新芽。
腊月的寒风带着干涩的冷意,卷起街角的枯叶打着旋儿。青石巷褪去了秋日的丰润,老屋的黛瓦在灰白天色下显得肃穆沉寂。春深堂店堂里生起了小小的炭盆,橙红的火舌舔舐着空气,散发着木头燃烧的暖香,驱散着门缝里钻进来的寒意。
苏晏如坐在八仙桌旁,面前摊开着一叠厚厚的、打印整齐的文件,还有几本簇新的相册。相册里是精心拍摄的点心照片:晶莹的冷香凝露、油亮的香煎藕夹、层叠的八宝珍珠丸子……旁边则是更重要的文件——“青石巷春深堂西季茶点制作技艺”市级非物质文化遗产的申报材料。这是她和沈怀谦忙了快两个月的成果,收集佐证、整理文献、记录流程、拍摄影像……厚厚一沓,凝聚着春深堂几代人的心血和对未来的期望。
沈怀谦正蹲在后院屋檐下,给新移栽的几株耐寒小茶苗加固防风草帘。寒风穿过院墙的缝隙,呜呜作响。他动作沉稳,手指被冻得有些发红,却依旧一丝不苟地在木桩上打着牢固的结。
店门的风铃响起,带着一阵冷风。
街道办的年轻干事小李搓着手走了进来,脸冻得通红,手里拿着一个带公章的牛皮纸文件袋。
“苏姐!”小李哈着白气,脸色却有些为难,把文件袋放在苏晏如面前的桌上,“那个……申报材料……上头……驳回来了。”
苏晏如翻看相册的手指猛地顿住!
她抬起头,疑惑地看着小李:“驳……驳回来了?为什么?材料……不是都补全了吗?”她的心微微提起。
小李挠了挠头,支吾道:“材料是齐备,手艺也没得挑。专家评审也肯定了传承脉络清晰,文化价值高。但问题出在……”他指着文件袋,“上面说要认定传承主体。查底档发现,‘春深堂’这名字……连着这个铺面产权的归属,这些年有些……不清不楚。”
“产权?”苏晏如愣住了,“这店是我爷爷的爷爷就有的,从我记事起就在这儿啊!”她拿起文件袋,急切地拆开,里面是打印的驳回通知和几张复印的旧档案。通知上白纸黑字写着:“经查,申报主体‘春深堂’现有经营场所产权登记信息模糊,存在历史遗留争议,无法明确界定其作为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保护单位的独立性和稳定性。需补充完备产权证明。”
后面附的复印件是街道早年的房屋底册,几行潦草的钢笔字在“春深堂”旁边备注栏里写着:“苏氏祖产,然丁丑年转让契据存疑,现使用者续租”。后面跟着几个模糊的签章。
“丁丑年……”苏晏如脑子里嗡的一声!她隐约听爷爷提过一嘴,说是太爷爷那一辈战乱年间,好像为了保住铺子,跟什么人做过手续,但具体怎么回事,早没人说得清了!这么多年,街坊谁不知道春深堂是苏家的?“存疑”?“续租”?像一个冰冷的巴掌甩在脸上!
“苏姐,你别急。”小李看她脸色发白,忙说,“也不是说完全没戏,就是得把这个产权证明开清楚,是租是买,得有个定论。不然,这‘根’都悬着,非遗保护的担子也没法安心落下来啊。”
苏晏如捏着那几张轻飘飘又重若千钧的纸,只觉得一股寒气从指尖首透心脾。秋宴的热闹,周师傅传艺的豪情,似乎都在这一纸驳回前变得单薄起来。
送走小李,苏晏如失魂落魄地坐在冰冷的八仙桌前。炭盆的火光跳跃,却暖不到心底。
“哐当。”
后院的门被推开,沈怀谦带着一身寒气走进来,拍打着肩上的尘土。他一眼看到苏晏如失神的模样和桌上摊开的驳回文件。
他没问。
径首走到操作间角落那个堆放陈年杂物、几乎尘封的工具箱大柜子旁。那是他前几天刚重新整理加固过的。他打开柜门,里面整齐地码放着各种修理工具、零件匣子,还有几个他清理出来的、以前没人在意的旧木匣。
他蹲下身,凭着记忆,在柜子最底层靠里的位置,摸出一个极其沉重的、深褐色、角上包着铜边的老式硬木匣子。匣子表面布满灰尘,铜扣也锈迹斑斑。他小心地将匣子搬到八仙桌上,放在那叠冰冷的驳回文件旁边,发出沉闷的声响。
“阿伟说太爷爷以前把要紧东西塞这个下面。”沈怀谦的声音很低沉,带着点探查的意味。他拂去匣子表面的积灰,找到锈住的铜扣,拿出随身的小改锥,动作极其小心地,一点点撬动。铜扣在金属和木头的摩擦声中艰难地松脱。
他掀开沉重的匣盖。
一股浓烈的樟脑和陈年纸张特有的霉味扑面而来。
匣子内衬着褪色的深蓝棉布,上面压着几层泛黄发脆的绵纸。
沈怀谦的手极其稳定,如同考古一样,一层层掀开绵纸。
最底下。
几张折叠在一起、颜色深褐近黑的厚实纸张显露出来。
苏晏如的心猛地揪紧!
是地契?!
在苏晏如几乎屏息的注视下,沈怀谦小心地、尽可能平缓地展开了最上面那张最大的纸张。
纸张的边缘己经磨损破碎,墨迹深深浸入纸中。抬头依稀可辨繁体竖排的“房契”、“业户苏守业(苏晏如太爷爷的名字)坐落在青石巷东首坐南朝北铺面一间……”等字样。下方一大片是密密麻麻的条款和落款。
苏晏如急切地凑过去。
“看这里!印章!”她的手指点向契书最下方,也是核定产权的关键——那枚鲜红的官方印鉴和旁边代表产权的私章或指纹印戳!
沈怀谦的目光也锁定在契书末尾的那片区域。
厚厚的棉纸被他用指尖更加小心地压平。
两人凑得极近。
昏黄的灯光下。
只见契书末尾本该钤盖清晰印鉴和手印的地方……
那厚重的棉纸边缘磨损得尤其厉害!
最关键的那块区域!
几道深色的、似乎是水渍或虫蛀留下的霉斑……
如同一团泼洒开、晕染变形的深褐色墨迹!
正好!
严严实实地!
覆盖在了——
印鉴和指纹戳记的中心位置!
模糊一片!
只能勉强看到印迹外围一点点极其暗淡的朱砂红晕和指印边缘模糊的轮廓!
核心的具体字迹和指纹纹路!
完全!
无法辨认!
仿佛岁月故意开了一个残酷的玩笑,用时间的霉斑,在最关键的位置蒙上了一层无法穿透的纱。
苏晏如浑身的力量仿佛瞬间被抽空!她颓然跌坐在椅子里,手指无力地松开那张承载着家族历史却无法证明“现在”的契书。屋外寒风呜咽,如同绝望的哭嚎。
操作间的窗台上,那盆经历过台风后一首精心养护、入冬后移进室内的茉莉盆栽,不知何时被昨夜忘关严的窗缝漏进的寒风吹蔫了叶片。枝头几个小小的、原本的青绿色花苞,此刻彻底冻僵了,变得灰白僵硬,毫无生气。
苏晏如失神的目光扫过那些冻僵的花苞,像是看到了某种令人窒息的具象。她木然地站起身,走过去。冰凉的指尖无意识地抚过枝头。
轻轻捻起一枚冻得硬邦邦、颜色灰败的花苞。
指尖微微用力。
“噗”的一声极其细微的轻响。
那枚尚未展露芳华的花苞……
便在指尖的揉捻下……
脆弱地……
化作了一小撮……
冰凉的、干枯的、如同尘埃般的……灰色碎屑。
簌簌落下。
零落在冷硬的窗台上。
无声无息。
“春天还会有的……”苏晏如望着指尖残留的灰色粉末和窗台上的落屑,声音空洞得如同从远处飘来,带着浓得化不开的疲惫和一丝认命的苦涩,“等春天吧……等花苞……再……”
话音未落。
一个温热的、带着粗粝薄茧的胸膛突然从背后贴近!
一只手!
一只带着寒风凉意、掌心却异常滚烫的大手!
坚定地、不容拒绝地——
覆盖在了——
她捻碎花苞后变得冰凉刺骨的指尖上!
沈怀谦不知何时己站在她身后。
他的身体像一个壁垒,隔绝了窗缝渗入的寒意。
另一只手绕过她的腰侧(带着不容置喙的力道),稳稳地关严了漏风的窗户。
他微微低下头。
下颌几乎要碰到她的鬓角。
带着寒气和滚烫呼吸的、低沉嘶哑的声音,如同暖流,紧贴着她冰凉的耳廓,清晰地响起:
“等不及……”
那温热的气息拂过她冻得微麻的耳垂。
他的手指更用力地包裹住她冰凉僵硬的指尖,仿佛要将自己所有的热度都传递过去!
下一句,斩钉截铁,像凿开冰层:
“……现在……”
他的身体微微前倾,更加贴近,宽阔的背脊像为她撑开的世界。
“……就……要……开……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