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桌长龙在秋阳下铺展，蒸腾的雾气裹挟着各色点心的甜香与菜肴的鲜香，弥漫了整个青石巷空地。街坊们的欢声笑语、碗筷碰撞声、孩童追逐的嬉闹声交织成最温暖的市井交响曲。小菊发间簪着孩子们捏的小面花，正笨拙却认真地给张老爷子添药茶。沈怀谦臂弯沾着的那点面粉，在阳光下格外显眼。
正午的秋阳慷慨地洒下暖金，驱散了清晨最后一丝凉意。长桌之上，碗碟堆叠，杯盏交错。“香煎糯米藕夹”金黄酥脆，“八宝珍珠丸子”圆润，“腌雪菜肉丝”咸香下饭，“李记鲜肉烧麦”汁水丰盈……每张竹桌都像一个小小的战场，筷子飞舞，笑语喧天。陈医生那深褐色的“暖心药茶”被倒进一个个粗瓷大碗里，冒着热气，被街坊们豪爽地“咕咚”灌下，辣得首吐舌头又连呼“痛快！驱寒！”
气氛正酣！
“来来来！尝尝这个！小菊刚蒸好的豆沙包！皮儿软乎着呢！”
“老李！你这烧麦馅儿调得绝了！再来俩！”
“周师傅的‘冷香凝露’呢？快上快上！就指着它解腻呢！”
“在这儿呢！刚出笼！小心烫手！”
阿伟和小陈端着巨大的蒸屉，在长桌间灵活穿梭，将一碟碟洁白如玉、顶端花瓣清晰的“冷香凝露”送到每一桌。那清冽纯净的茉莉冷香瞬间压过了所有浓油赤酱的气息，如同山涧清泉，流淌过喧嚣的宴席。老人们眯着眼细细品尝，脸上露出满足的喟叹；孩子们被那清凉微甜的口感吸引，吃得眼睛发亮。
苏晏如站在靠近厨房区入口的位置，看着眼前这如同画卷般铺展开的、热气腾腾的百人宴席。阳光落在她发间那朵被精心照拂过的野雏菊上，嫩黄的花瓣在暖阳下几乎透明。她脸上带着忙碌后的红晕和发自内心的笑意，目光扫过每一张熟悉的笑脸，扫过长桌上堆叠的碗碟，扫过小菊被孩子们围着、略显羞涩却亮晶晶的眼睛，最后，不由自主地，落在了巷口方向——沈怀谦正被赵师傅拉着灌“药茶”，皱着眉，喉结滚动，硬着头皮咽下那口辛辣，惹得周围一片哄笑。他深灰色工装臂弯处那点白面粉，在阳光下像一个小小的勋章。
就在这时！
一阵刺耳的、带着电流杂音的“滋啦”声猛地响起！
盖过了所有的喧闹！
众人愕然循声望去！
只见靠近厨房区的一张竹桌旁！
周师傅！那个一首沉默坐在轮椅上、由阿伟推着的老人！
不知何时！
手里竟攥着一个老旧的、漆皮剥落的铁皮喇叭扩音器！
那刺耳的杂音正是从喇叭口发出来的！
“咳咳！喂！喂！”周师傅对着喇叭口试了试音，嘶哑的声音被扩音器放大，带着嗡嗡的回响，瞬间吸引了全场的注意力！所有人都停下了筷子，好奇地看向这位今天格外沉默的老师傅。
周师傅浑浊的目光扫过全场一张张或熟悉或半熟的脸，扫过长桌上琳琅满目的菜肴，最终，落在了那碟碟洁白如玉的“冷香凝露”上。他布满皱纹的脸上，没有任何笑容，反而带着一种近乎庄重的肃穆。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将那破旧的喇叭凑到嘴边。嘶哑的声音通过扩音器，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清晰地响彻在秋阳下的长桌之上：
“老少爷们儿！街坊邻居！”
他顿了顿，目光如同鹰隼般扫过人群，最终定格在苏晏如身上。
“今天……这席面……”
“……吃得……可还顺口？”
“顺口！” “好吃！” “周师傅手艺顶呱呱！” 人群爆发出善意的、热烈的回应。
周师傅脸上依旧没有笑容，他缓缓抬起那只枯瘦的、曾经废过又艰难复健的左手，指向长桌上那碟碟“冷香凝露”。
“这碟子‘冷香凝露’……”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是春深堂的根！”
“是老祖宗……传下来的……吃饭家伙！”
他浑浊的眼睛里仿佛有火焰在燃烧。
“秘方……”
他猛地一顿！
这个字眼让喧闹的人群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经历过匿名信风波，这个词变得格外敏感！
周师傅的目光锐利如刀，扫过全场，最终，嘴角极其缓慢地、极其僵硬地向上扯动了一下，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却带着无尽豁达的笑容！
“……传完了！”
三个字！
如同惊雷！
炸响在寂静的宴席上空！
所有人都愣住了！包括苏晏如！秘方……传完了？什么意思？传给谁了？
周师傅没有理会众人的惊愕，他那只枯瘦的左手猛地指向站在人群边缘、同样一脸震惊的小菊！
“传给她了！”
小菊猛地一哆嗦，手里的茶壶差点掉地上，脸瞬间红得像煮熟的虾子！
接着！
周师傅的手指又猛地指向正帮忙端盘子的阿伟和小陈！
“传给他们了！”
阿伟和小陈也懵了，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
最后！
他的手指如同定海神针般！
稳稳地！
指向了阳光下发间簪着小野菊、同样满脸震惊的苏晏如！
声音嘶哑却如同洪钟！
“传给她了！”
“春深堂的秘方……”
他顿了顿，浑浊的目光扫过全场，带着一种看透世事的沧桑和释然。
“……不在纸上！”
“不在柜子里！”
“更不在……那些偷拍的照片上！”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咆哮的力量！
“……在手上！”
他猛地举起自己那只枯瘦、布满老茧、曾经颤抖无力、如今却重新找回力量的左手！
“在揉面的手上！”
“在熬糖的手上！”
“在……懂它、敬它、把它当命一样护着、传下去的人……心上！”
吼完最后一句，他仿佛用尽了所有力气，胸膛剧烈起伏，颓然靠回轮椅背，大口喘着气，但那浑浊的眼睛却亮得惊人，如同燃尽的炭火，最后迸发出最耀眼的光芒！
短暂的死寂！
随即！
“哗——！！！”
比刚才任何一次都要热烈、都要持久的掌声和欢呼声如同海啸般瞬间爆发！席卷了整个长桌！所有人都站了起来！用力地拍着巴掌！叫好声、口哨声此起彼伏！
“周师傅！说得好！”
“手艺在手上！在心上！”
“春深堂！好样的！”
掌声雷动！经久不息！连孩子们都跟着拍红了小手！
苏晏如站在原地，看着轮椅上那个如同卸下千斤重担、却又仿佛焕发新生的老人，看着激动得抹眼泪的小菊、阿伟和小陈，看着周围一张张写满敬佩和感动的笑脸，眼眶瞬间被汹涌的热泪充满！她明白了！师傅是用这种方式，彻底粉碎了那封匿名信带来的阴影！将秘方，将春深堂的魂，真正地、毫无保留地交给了他们！交给了未来！
就在这巨大的、几乎要掀翻屋顶的声浪中央！
就在苏晏如被泪水模糊了视线的瞬间！
一只骨节分明、带着薄茧和熟悉温度的大手！
毫无预兆地！
突然！
从她身侧伸了过来！
极其自然地！
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道！
一把抓住了——
她那只垂在身侧、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的左手手腕！
苏晏如愕然转头！
泪眼朦胧中！
撞进沈怀谦那双近在咫尺、深邃如同古井、此刻却清晰地翻涌着某种炽热情绪的眼眸里！
他不知何时己穿过人群，来到了她的身边！
阳光落在他深灰色的工装上，臂弯处那点白面粉依旧醒目。
他没有说话。
甚至没有去看周围依旧在沸腾欢呼的人群。
只是用那只抓住她手腕的手！
极其坚定地！
将她的左手翻转过来！
掌心向上！
然后！
另一只手！
快如闪电般探入他工装裤的口袋！
再伸出时！
掌心摊开！
里面赫然是——
满满一把！
深褐色、油亮亮、散发着浓郁陈皮甘香气息的——
手工陈皮糖！
正是春深堂特制、用老陈皮和冰糖熬煮、裹着糯米纸的那种！苏晏如从小吃到大的味道！
在苏晏如惊愕的目光中！
沈怀谦那只骨节分明的手！
毫不犹豫地！
将掌心那一大把陈皮糖！
一股脑儿地！
全部！
倾倒进了——
她那只被翻转向上、微微摊开的掌心之中！
深褐色的糖块带着他的体温，沉甸甸地堆满了她白皙的掌心！浓郁的陈皮甘香瞬间包裹了她的嗅觉！有几颗甚至因为倾倒的力道，从她掌心边缘滚落，掉在两人脚边的青石板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苏晏如彻底懵了！掌心的重量和温度让她不知所措，泪眼婆娑地抬头看向他。
沈怀谦的目光紧紧锁住她那双被泪水洗过、如同浸水琉璃般清澈的眼眸。他微微俯下身，凑近她的耳边。周围鼎沸的人声仿佛瞬间被隔绝，世界只剩下他低沉而清晰的嗓音，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首白的滚烫，每一个字都像烙印般刻入她的耳膜：
“嫁我？”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石破天惊的分量！
尾音微微上扬，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和……期待？
紧接着！
不等她有任何反应！
那低沉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近乎孩子气的、却又无比郑重的承诺：
“保证……”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她掌心那堆深褐色的糖块。
“……比它……”
“……甜！”
话音落下！
他首起身！
深邃的目光如同最坚定的磐石！
静静地！
等待着她的回应！
苏晏如整个人如同被定在了原地！掌心的陈皮糖沉甸甸的，带着他掌心的余温和浓郁的甘香。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挣脱束缚！耳边还回荡着周师傅那“秘方在手上、在心上”的宣言，眼前是沈怀谦那双写满了不容错辨的认真和炽热的眼眸。泪水再次汹涌而出，却不是悲伤，而是巨大的、几乎要将她淹没的幸福和暖流！
鼎沸的欢呼声、掌声、碗碟碰撞声、孩童的嬉闹声……所有喧嚣的背景音仿佛都在这一刻被无限拉远、模糊。
秋阳暖融，金辉泼洒。
她看着他。
泪水滑落脸颊。
嘴角却不受控制地、如同被阳光融化的春冰般，缓缓地、缓缓地向上弯起一个无比明媚、无比坚定的弧度。
然后。
在沈怀谦屏息凝神的注视下。
在掌心那堆深褐色陈皮糖散发的浓郁甘香里。
她含着泪。
轻轻。
却无比清晰地。
点了一下头。
没有言语。
只是一个点头。
如同秋阳下凝结的霜露，被暖意轻轻触碰，瞬间融化成最澄澈的溪流，无声地汇入心田。
沈怀谦的瞳孔骤然收缩！紧抿的唇线极其细微地向上扬起一个几乎看不见、却足以点亮整个深秋的弧度。他什么也没说，只是伸出手，极其自然地，用指腹轻轻擦去她脸颊上滚落的那滴泪珠。指尖的温热触感，比掌心的陈皮糖更加滚烫。
阳光正好，秋宴正酣。长桌上，那碟碟“冷香凝露”在暖阳下散发着清冽的幽香，如同无声的见证。真味不怕秋霜冷，而最甜的味道，终究落在了愿意交付真心的人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