录音笔那点微弱的红光如同不灭的星火,在沈怀谦的口袋深处烙下无声的宣言。诊所里的死寂并未持续太久,张秘书遗落的病历本被陈医生慎重收起,如同烫手的山芋,却也蕴含着致命的线索。那份被刻意隐藏的“青石巷水质检测报告”如同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指向台风季那场蹊跷内涝的根源。
几天后,一个落满秋尘的下午。青石板路上铺着稀疏的梧桐落叶,踩上去沙沙作响。空气干爽清冽,阳光带着迟暮的暖意。
青石巷所属的老城区街道办档案室里,弥漫着一股陈年的纸张、灰尘和劣质樟脑丸混合的独特气味。高高的铁皮档案柜像沉默的卫士,排满两堵墙,柜顶几乎触及天花板。光线从唯一一扇蒙尘的高窗斜射进来,能看清空气中悬浮的无数细小尘埃在跳舞。
陈医生戴着老花镜,弯着腰,正在一排标着“环保/城建—历史水文”类目的柜子前吃力地翻找。柜门打开,扑面而来的灰尘呛得他咳嗽了两声。他小心翼翼地抽出一个又一个厚实沉重的牛皮纸档案盒,翻看封面的标签:九八年防汛记录、零五年管网改造图……都不是他想要的。
沈怀谦站在他斜后方稍远一点的位置,负责查阅另一排更陈旧的木柜。他翻看的速度比陈医生快得多,手指在覆满薄灰的档案脊标签上快速滑过,目光锐利如扫描仪。苏晏如则有些焦灼地站在档案室中央唯一一块空地上,这里是允许查阅的区域。她手里紧紧攥着自己的手机,指节用力到发白,眼睛却片刻不离地在两个埋头翻找的身影间来回扫视,每一份被放回的文件都让她心口一紧。
“陈老,”苏晏如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打破了压抑的寂静,“都二十年往上了……还能找到吗?要不…问问档案员?”她看着陈医生花白的头发在灰尘中晃动,有些不忍。
陈医生头也没抬,只是用手背蹭了下痒痒的鼻尖,蹭出一道灰印子:“问也白问,这种老黄历,没人记得具体放哪儿。关键在‘92年’那次大暴雨!那年雨水多,河堤告急过,全市都做过基础水文普查!那份原始底档肯定有记录!”
沈怀谦的动作却在这时停了下来。他面前的柜子显然更久远,标签斑驳,字迹模糊。他从柜子最底层的角落里,抽出一个异常厚实、边缘几乎被灰尘完全包裹住的深褐色牛皮纸档案盒。盒子上没有标准的打印标签,只有一张泛黄发脆的长方形卡片用褪色的蓝墨水写着几个模糊的钢笔字:?**『九二年汛期城区水样普查(待归档)』**
待归档?未完成归档的?
沈怀谦的心猛地一跳!他用力吹开盒盖上的厚灰,灰尘如同烟雾般弥散开。苏晏如被呛得捂着嘴后退半步,眼神却瞬间亮了起来!陈医生也闻声首起腰看过来,顾不得腰酸背痛。
沈怀谦小心翼翼地掀开沉重的盒盖。里面没有整齐的文件袋,只有一大堆散乱堆放、大小不一、纸张己经泛黄变脆的各种纸张、表格、手写记录卡。纸张边缘微微卷曲,透着一股浓重的岁月气息。
“快!快找!青石巷片区的采样记录!”陈医生几乎是扑了过来,声音因为激动而发颤,手己经急不可耐地伸进了文件堆里。
“小心!纸脆!”沈怀谦提醒道,自己也探手进去。苏晏如也顾不上脏,凑近帮忙。
纸张极其脆弱,稍微用力就可能撕破。三人的动作都放得很轻,如同考古发掘般小心翼翼。泛黄的纸张在指尖发出细微的“簌簌”声。他们快速过滤着:东区污水处理厂数据、西关泵站流量表、南郊农场灌溉水样分析……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厚厚的文件堆在三人脚下越堆越高,希望却似乎越来越渺茫。
就在苏晏如的指尖因为紧张和长时间的弯腰微微发麻,心头那点星火快要熄灭时——
“这里!”沈怀谦低沉的声音带着一丝罕见的急促响起!他用力却又极其控制地从一叠写满化工项目排放数据的表格底下,抽出了一张边缘卷曲得更厉害、相对厚实一些的米黄色报告纸!
报告的抬头用老式油墨印刷体清晰地印着:
**『青石巷片区地下水&地表水混合样本检测初步结果报告』
日期栏:?1992.07.18**
找到了!真正的底档原件!
苏晏如只觉得心脏瞬间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她屏住呼吸,和陈医生一起迅速围拢过来!
阳光正好透过高窗,恰好落在那份脆弱的报告上!
沈怀谦将报告极其小心地平摊在就近一个空档案柜顶上。三颗脑袋凑在一起,目光如同探照灯,急迫地在密密麻麻的数据表格和手写批注中扫描!
陈医生的老花镜几乎贴到了纸面上!他的指尖因为急切而颤抖,在纸张上几行行细小的数据上划过——溶解氧、PH值、重金属含量……最终,停在了报告最下方左侧!
那里是检测机构盖章栏。
上面盖着一个圆形章,但油墨己经模糊褪色大半,只能隐约看到“XX市环境……”几个字。
真正清晰的,是旁边手写签名栏!
两个力透纸背的、用黑色钢笔签下的名字!
签名者:?王德厚(初级检测员)?? / ?李建国(复核/抽样)
“李建国!”陈医生猛地抬起头,脸色在昏暗光线下骤然变得异常古怪!混合着难以置信和恍然大悟的复杂情绪!声音因为惊愕而有些变调,“是他!真是他!”
“谁?”苏晏如急忙追问,心提到了嗓子眼。
“现任负责青石巷所在城北区域环境检测点那个检测员!”陈医生的手指用力戳着纸上那个签名为“李建国”的位置,声音因为激动而发颤,“就是他后来签字认定之前那份张秘书掉的报告结论的!可是……可是九十年代他根本不是检测员!他在……”
陈医生顿了一下,眼神锐利得如同手术刀,清晰地吐出两个字:
“……是开发‘盛景花园’一期项目时,那个开发商的会计!管钱的!”
轰隆!
如同一道无声的惊雷劈下!苏晏如脑中瞬间一片空白!
检测员……二十年前是开发商的会计?!同一个李建国!
这意味着什么?!
那张秘书掉落的报告,那份被篡改掩盖的、证明内涝与开发排水系统改动有关的真相……一切豁然开朗!这就是关联的铁链上最关键的一环!也是对方千方百计想掩盖、不惜制造内涝也要证明此地“不宜居”的动机!
巨大的冲击让苏晏如身体晃了晃,指尖冰凉!这个发现太关键了!必须立刻拍照留证!她几乎是本能地立刻掏出手机,手指却控制不住地发抖!冰凉的汗液瞬间濡湿了掌心!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带动着手腕也跟着剧烈震颤!眼前泛黄的报告纸在手机取景框里模糊不清,晃成了光影交叠的一片!连续几次对焦都失败!这份沉淀了二十年冤屈与阴谋的纸张,此刻沉重得让她几乎握不稳!
“别急……”一个低沉而平静的声音在身侧响起。没等苏晏如回头或反应,一只骨节分明、带着薄茧、温热而无比沉稳的大手,己经极其自然地、不容拒绝地从她身侧伸了过来!
那只手!
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和安定感!
宽厚的手掌,稳稳地!
完全覆住了——
苏晏如那双紧握着手机、冰凉且剧烈颤抖的手背!
连同她手下的手机一起包裹住!
掌心滚烫的体温瞬间透过冰凉的皮肤传递过来!那股力量坚定而温柔,像一座沉静的山峦,瞬间定住了所有恐慌的颤抖!他干燥温热的指腹紧贴着她微凉甚至有些潮湿的手背皮肤,传递着无声的镇定和依靠。他没有说话,没有看她。只是用自己那只稳固有力的右手,包裹着她颤抖的手,引导着手机的镜头,稳稳地对准了柜顶摊开的那份泛黄的原始报告。
尤其是签名栏那个清晰的名字“李建国”!
手机取景框中的画面瞬间稳定下来!
“李建国”三个字和旁边“初级检测员 王德厚”的字迹清晰无比!
旁边“复核/抽样”的标注也一目了然!
咔嚓!咔嚓!
苏晏如在他稳固力量的支撑下,几乎是屏着呼吸,手指在他掌心之下,稳稳地按下了快门!闪光灯在蒙尘的档案室里瞬间亮起两次!光线刺眼,照亮了飞舞的尘埃,也仿佛照亮了掩埋二十年的真相碎片!
拍完照,他并没有立刻松开手。
那只覆盖着她的手背、带着暖意和力量的大手,反而微微收拢了一下,仿佛在传递一种无声的确认和安抚。
然后。
才极其自然地、缓慢地撤回。
仿佛刚才只是帮她扶稳了一个即将倾倒的茶壶。
苏晏如怔怔地看着自己己经不再颤抖的、稳稳拿着手机的手,又抬眼看向旁边那个己经重新首起身、面色平静无波、仿佛什么都没发生的沈怀谦。他正垂着眼,极其小心地将那份脆弱的报告纸按照原来的折痕重新收拢起来,放回档案盒内,动作轻柔得像对待初生的婴儿。
空气中弥漫着档案纸的陈旧气息和未散的闪光灯气味。
就在这劫后余生般、无声悸动的宁静里。
沈怀谦低垂着眼睑,目光似乎落在那份被小心收起的报告上,又似乎透过纸背,望向了更远的地方。
他那低沉平稳的嗓音,轻轻地响起在尘埃落定的档案室:
“秋霜……” 他顿了顿,目光转向高窗外那片澄澈的天空。
“化了……”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释然与力量。
“就是甘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