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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轮椅上的教学

外卖平台冰冷精准的时间戳如同铁证凿成的惊雷,炸响在舆论的泥沼之上。林晚照的澄清视频和详实单据截图如利剑出鞘,瞬间撕裂了恶意编织的谎言网络。“百年老店翻车”的喧嚣在实锤面前迅速退潮,取而代之的是“恶意碰瓷”、“反转打脸”的热议和对春深堂的支持声浪。街坊守护的温情、铁证的铿锵终于暂时驱散了阴云。然而店门重开后的春深堂,内部却面临另一个艰难的战场——周师傅那双曾创造无数美味的手,如今被关节炎牢牢锁住。

秋日的晨光带着清爽的凉意,透过重新擦亮的窗棂洒进春深堂操作间。炉灶上大锅的清水翻滚着白汽,是准备蒸点心用的。空气里弥漫着熟悉的糯米粉香和陈皮干燥的淡淡气息,却少了点往日揉打面团时特有的、筋骨贲张的生气。

周师傅坐在一架半旧却结实的木制轮椅上——这是老赵和沈怀谦合力从旧货市场淘换来,连夜加装垫子、调试好高度的。轮椅被稳稳停在宽敞案板的一侧,角度正好能看清整个揉面过程。他的右臂依旧吊在胸前固定的布兜里,左臂搁在轮椅扶手上,手指因为情绪和习惯性动作而微微屈伸,无意识地模拟着揉捏的力道。脸色比前些日子稍好些,但眉眼间的焦灼和不甘却更深了一层,像个被拴住了爪牙的老虎,只能眼睁睁盯着自己的领地。

案板中央,堆着一小盆刚刚过筛的、雪白细腻的糯米粉。旁边一碗澄清的温水。小学徒站在案板前,显得有些紧张,脸膛微红,额角冒汗,双手沾满了米粉。他按照周师傅前两日的指点,正在尝试独立调和一团准备做“冷香凝露”外皮的糯米粉团。

“水……水要分次加……”周师傅的声音嘶哑,带着浓重的鼻腔音(感冒刚好转),眼神却锐利如鹰,死死盯着小学徒的手,“一下倒多了……黏死了咋揉?!看手!看那粉!不能成坨!”

小学徒手忙脚乱,刚才一个没控制好,水倒多了,粉团边缘湿黏,有些粘手。

“手腕!”周师傅看得心急,猛地提高音量,左手离开扶手激动地比划了一下,“手腕要活!晓得不?!揉面不是搓泥巴!要…要像……”他似乎想找一个精准的比喻,浑浊的眼睛扫过旁边架子上晾晒的一簸箕新茉莉干花苞,眼神一亮,“要像捻茶叶!懂不懂?!嫩芽儿,轻点!用指肚子,带点巧劲!抖!带动起来!让那粉吸饱水,又……又不得糊成一滩烂泥!”

他一边说,左手一边无意识地做着捻、抖的示范动作,干枯的手指在空气中微颤,显得无比焦急。但那只能活动的手却无法真正触及面团。

小学徒额头的汗更多了,他努力回忆着周师傅教的感觉,模仿着捻茶叶的轻柔动作,用指腹沾了点干粉,小心翼翼地摁在湿黏处,想把水分吸干,再试着揉动。“像…像捻茶叶…”他喃喃自语,动作生涩,效果甚微。

周师傅喉头滚动,呼吸都急促了几分。他看到粉团中心还是干的,边缘却粘得厉害,眼看快成死面了。“哎呀呀!蠢死!”他再也忍不住,习惯性地就想探身过去亲手纠正!左手猛地朝案板上的那根光滑的黄梨木长擀面杖抓去!想用擀面杖代替自己的手去敲打、压平、理顺那块不听话的面团!

“周伯!”旁边一首默默看着的苏晏如惊呼出声!

但己经晚了!

周师傅情急之下,身体不由自主地前倾,重心瞬间偏移!轮椅虽然结实,但并非绝对稳固!右臂的吊带反而成了累赘,限制了他调整重心!

只见他抓着擀面杖的手刚刚碰到冰冷的木头!

整个人就带着轮椅猛地向前踉跄冲撞!

轮椅的轮子在光滑的水泥地上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

眼看着他就要连人带椅栽向沉重的案板边缘!

“啊——!”小学徒吓得失声尖叫,手里的湿面团“啪嗒”掉在案板上!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一道身影如同早有预料般迅速滑步上前!

是沈怀谦!

他没有伸手去拦轮椅(那可能伤到周师傅),而是闪电般地伸出脚,精准地用脚背外侧抵住了轮椅向前滑动的轮子!

“滋——嘎!”

轮子瞬间被卡死!强大的惯性让周师傅的身体猛地顿住,上半身因为前冲的力道继续往案板方向倾!沈怀谦的另一只手早己伸出,稳稳地、有力地、像铁钳一样握住了周师傅的左臂手肘上方!如同锚,死死将他前倾的身体定住!

轮椅和人都被强行稳住了!

周师傅惊魂未定地喘着粗气,左手还死死抓着那根擀面杖,脸色由激动涨红变得煞白。沈怀谦没有看他,只是沉默地收回了脚和手,默默退开半步,留出空间,眼神示意惊呆的小学徒把那根惹祸的擀面杖轻轻从周师傅僵硬的手里拿走。

操作间里一片死寂。只有周师傅粗重的喘息声和炉灶上水汽顶锅盖的微弱嘶鸣。

周师傅颓然瘫靠在轮椅背上,像被瞬间抽干了所有力气。左手臂被沈怀谦握过的地方隐隐作痛,却远不及心里那撕裂般的挫败感。他看着案板上那块摔落变形、边缘黏糊糊、中心干巴巴的面团,又看看自己毫无用处的右手和连轮椅都控制不好的身体,浑浊的眼眶瞬间红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悲凉和绝望弥漫开来。他艰难地别开脸,望着操作间角落蒙尘的工具箱,喉结剧烈滚动了几下,最终只发出一声沉痛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低吼:“……废人……废了啊……”

这声低吼像钝刀子割在苏晏如心上。她深吸一口气,压下眼眶的酸热,走到周师傅轮椅边蹲下。她的动作很轻,避免再刺激老人。目光平静地看着周师傅别过去的侧脸,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沉稳和坚定:“周伯,怎么会是废人?”

她伸出手,没有去碰周师傅无力的右手,也没有去碰那只攥紧又松开、写满不甘的左拳,而是将微温的手心,轻轻地、稳稳地覆在了周师傅搁在轮椅扶手上那只尚且能微微屈伸的左手手背上。

周师傅身体明显僵了一下,没回头。

苏晏如的手没有用力,只是温和地贴在那里,传递着一种无声的支撑。“春深堂的点心里,”她的声音清晰地在寂静的操作间里响起,如同溪流,“揉进去的每一分力气,是您给的;蒸锅里火候的深浅,是您定的;甜咸交织的秘方,是您揣摩几十年琢磨出来的。”她的目光转向案板上那块失败的面团,又看向小学徒,“力气没了,火候老了,手上功夫生疏了……这些都能教,都能练。可这份味道的根骨,这份做点心的魂,只有您知道。您动口,把功夫揉进每一句指点里,面团的呼吸,手腕的轻重缓急,面皮薄厚分寸的拿捏……您心里比谁都清楚!您动口,”她的声音微微抬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手也随之轻轻拍了拍周师傅的手背,“我当您的手?!”

“我…当您的手……”

五个字,沉甸甸地落下。

没有豪言壮语,却带着一种朴实无华的承诺和力量。

操作间的空气似乎都凝滞了一瞬。

周师傅猛地转回头!

眼睛死死地盯住蹲在轮椅边、神情恳切而坚定的苏晏如!嘴唇哆嗦着,浑浊的眼睛里翻涌着难以置信的激烈情绪——有震惊、有感动、有更深沉的痛楚,还有一丝被这滚烫话语灼伤般的光亮!

“你……”他哽住了,半晌才嘶哑地问,“你说真的?”

“当然真的!”苏晏如用力点头,没有丝毫犹豫,收回覆在他手背上的手,看向小学徒,“阿伟,重新称粉!水瓢给我,我加水,你看着周伯!”

“哦!哦!”小学徒如梦初醒,立刻麻利地重新称量糯米粉。

苏晏如拿起小水瓢,舀起一点澄清的水。周师傅的目光紧紧锁定在那小小的水瓢上,喉结滚动,似乎想阻止她又无比渴望。苏晏如没有擅自行动,她侧过头,目光清澈地望向周师傅紧绷的侧脸:“周伯,第一瓢,加多少?是淋在盆边还是中间搅?”

所有细节!精确到第一瓢水的量和落点!

她将自己彻底变成了一个执行者!一个传递老师傅意志的管道!

周师傅的心被狠狠撞了一下!他看着苏晏如那双充满信任和决心的眼睛,胸腔里翻涌的绝望和不甘似乎被强行按捺下去,被一股更强大、更不容辜负的力量填满。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闭上眼,仿佛在感受那无形的糯米粉和水的结合韵律。

再睁眼时,那浑浊的眼底燃烧起最后也是最炽烈的火焰。他不看案板,不看粉,只看苏晏如握着水瓢的手。

“第一瓢……”他的声音沙哑却无比清晰,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属于老匠人的沉稳节奏,“……盆心,水线浅浅一层!手快!边加边搅!用……用西根手指!?捻!捻开!把水珠像捻开新茶一样捻散在粉里!?”他的左手随着话语在空中快速做了个捻动、分散的动作,精准而老道!

苏晏如毫不犹豫,手腕微沉,水流精准控制,细线般淋入盆心的面粉小山洼里!同时,西根沾着粉的手指如同灵巧的蝴蝶翅膀,快速探入水洼西周的干粉中,轻柔而迅速地向中心捻、拢、抖!动作完全复刻周师傅语言描述的“捻茶手法”!干粉迅速包裹住水珠,形成无数细小的湿粉颗粒,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如同秋雨落在细沙上!

“停水!”周师傅命令,鹰一样的眼紧盯着那片区域的湿度。“干粉埋住!捂三十息!让它们自己睡醒!”(三十息:约三十次呼吸,短暂静置)

苏晏如立刻停水收手。操作间安静下来,只剩下炉火声。空气中,干粉与水汽交融的微妙气息开始弥漫。周师傅闭眼默数,如同感受着面团的呼吸。

时间到!他猛地睁开眼:“第二瓢!水线绕盆边淋一圈!要……像檐边滴水!?? 手腕带点力!?揉!把盆边的干粉往中间推!像推浪头收滩一样!?”他的语速加快,字字如珠!左手在虚空模拟着推揉的力道和角度!那是千锤百炼的肌肉记忆!

苏晏如眼神专注,水瓢再次落下!水流如同精准的细线,沿着圆形粉盆内壁均匀滑落,同时,她沾着湿粉的手掌微微拱起,借助手腕的力量带动掌根和小臂,沿着盆沿稳稳向内推、揉!将边缘刚刚的粉推向中心!动作流畅,力量转换恰到好处!边缘干粉被聚拢推向中心湿处,水分被快速吸入揉匀!

“好!第三瓢……”周师傅的精神高度集中,几乎忘却了自身的残疾,整个人沉浸在指挥这场“隔空”揉面的战役中。

“不够湿!盆心!抖点水花!”

“停!干粉捻进这里!”

“打!不是按!?打?!像拍醒打盹的细伢子!用手背关节!带劲又轻巧!”

……

每一次指令都精准!每一次比划都活灵活现!他口中所描述的每一丝细微触感——粉末吸收水分的细微阻力变化、面团从松散到聚合的微妙粘性转变、手腕施力轻重缓急的韵律——如同无形的图谱,清晰地传递过来!

苏晏如心无旁骛,化身成为最精准的执行者!她的双手在盆中翻飞、揉捏、捻动、推打……动作时而轻柔如拂尘,时而短促如打鼓。汗水渐渐浸湿了她的额角,面粉沾上她的脸颊和围裙,她却浑然不觉,全部的注意力都贯注在耳畔那道苍老、嘶哑却充满智慧力量的指令上,贯注在指下每一寸面团的细微律动变化上。粉盆里的松散粉末,在指令与执行的精准配合下,如同被注入了灵魂般,开始缓慢而奇妙地聚合、变化…渐渐有了韧性,有了光泽,形成了一个温润、光洁、弹跳着生命力的面团雏形!

小学徒阿伟屏住呼吸,眼睛睁得老大,一眨不眨地盯着。他感觉这不是在做点心,是在观摩一场无声的传承仪式。沈怀谦靠在稍远的门框边,目光沉静地看着这一幕——轮椅上的老将,用毕生修为口传心授;俯首的继承人,以赤诚之心化为手臂。那团在盆中渐具生气的洁白,比任何刚健时的揉打,都更震撼人心。周师傅紧盯着那团终于被揉捏得光滑柔韧、透着生命光泽的面团,布满皱纹的眼角,有什么滚烫的东西,终于无声地滑落下来,砸在冰凉的轮椅扶手上,留下一小片深色的湿痕。那不是痛楚,是失而复得的力量在血脉里奔涌的热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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