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教授那封确认青石巷确属“历史文化风貌保护区”核心范畴的回信,如同一枚金色的楔子,牢牢嵌入了摇摇欲坠的命运齿轮,为濒临倾覆的巷子带来了第一缕实质性希望。然而,暴雨带来的伤痕依旧刻在青石巷的骨血里——泥浆淤塞,断壁林立,空气中挥之不去的湿腐气息述说着创伤。
连绵的梅雨终于停了,灰蒙蒙的天空破开几道缝隙,吝啬地漏下几缕金线般的阳光。青石巷仿佛刚从一场沉疴中挣扎醒来,疲惫而虚弱。阳光所及之处,淤泥被清理后出的青石板依然湿漉漉地反着光,留下深色的水印。街道两侧,倒塌的院墙碎砖、被水泡坏的家具残骸、折断的树枝和各种生活废弃物被堆积起来,形成一道道杂乱的“堤坝”。
苏晏如、沈怀谦和周师傅,连同老赵、杨伯、陈医生等能动的街坊,正戴着厚胶手套,用铁锹、水桶、扫帚,持续进行着漫长而艰苦的清淤工作。铁锹铲动湿重泥浆的闷响、水流冲刷的哗啦声、喘息和偶尔的咳嗽交织在一起,像一首沉重又充满韧性的劳动号子。
空气中的泥土腥气混合着腐烂植物的味道,不太好闻,却也透着一种清扫疮痍后的微弱生机。几株在废墟夹缝里侥幸存活的野草开始怯生生地舒展叶片,迎着稀薄的阳光。
“嘿哟!加把劲!把这旮旯弄干净喽!”老赵吆喝了一声,铲起一大块泥浆甩到独轮车里,手臂肌肉贲张。
小学徒和李嫂在后面接力,用扫帚把残余的泥浆和水扫向下水道口。下水道被暴雨冲下来的杂物堵了好几次,疏通了几次,水流依然缓慢。
杨伯拄着拐杖,在稍微干爽点的地方,用一把旧菜刀帮忙清理缠在杂物堆里的塑料布和麻绳,动作缓慢却坚持。
就在众人沉默忙碌之际——
“哇!快看快看!这里有棵小草冒头了!”
一个清亮稚嫩、带着发现宝藏般惊喜的童音打破了沉闷!
是菜贩老赵的女儿赵晓玲!她没参与重体力活,被安排跟着妈妈李嫂在相对安全的地方帮忙捡拾散落的小件杂物,顺便“寻宝”。
她的声音吸引了众人的目光。大家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那是巷尾紧挨着老杨伯家院墙根的一片狼藉。那里堆积的主要是被台风吹断的瓦片、碎砖和一段朽烂的门框。
只见在几块残破的黑瓦砾和湿重的断木碎屑压着的一小片泥地上!
在乌黑的淤泥和腐朽的木质缝隙深处!
竟顽强地钻出了两三片——
!纤细!叶脉分明!在稀薄阳光下呈现出新玉般通透的翠绿色的小叶子!
那叶子形状独特,是椭圆中带微微尖细的轮廓!
苏晏如一眼认出!
那是——
茉莉花的嫩芽!
而且!
就在那几片新叶的下方根部!
还残留着一小截被水泡得发白发胀、却依旧顽强没有彻底烂掉的、深褐色的木质老根!
这株茉莉……
正是台风之前,苏父盛怒之下砸碎了花盆、又被苏晏如埋回土里的那株矮茉莉!
它没有被苏父彻底清除!
也没有被连日暴雨彻底摧毁、烂死在泥水里!
它竟然在墙角瓦砾碎砖的重压和污水的浸泡下!
抓住了雨水退去后渗入的一丝阳光和空气!
重新挣扎着!
发出了新生的嫩芽!
苏晏如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攥紧了!她扔下手中的扫帚,几步就冲了过去!也顾不得地上的污泥,首接跪坐在那堆碎瓦砾旁边!
她的手指颤抖着,小心翼翼地去拨开压在那柔弱嫩芽上方的一块半块残破的黑瓦。
动作轻柔得像是在触碰初生的婴儿。
指尖甚至避开了嫩叶周围的泥土。
当她终于移开压盖物,那几片的、微微颤抖的新叶完整地沐浴在微弱的阳光下时!
一股无法言喻的酸胀暖意猛地冲上苏晏如的鼻尖和眼眶!
泪水毫无预兆地盈满了眼眶!
她连忙用手背用力擦了一下,沾上了泥点也不顾。
“是……是那株……”周师傅也凑过来,认出了那点老根,声音带着惊讶和感慨。
老赵也探过头:“哎呀!还真是!被水淹了又被埋了,居然还能活!命真硬啊!”
陈医生推了推老花镜:“这是好兆头啊!草木复苏,人也要挺住!”
那几片稚嫩的绿叶在微风中极其轻微地摇曳着,脆弱得仿佛一阵风就能折断,却又充满了某种令人动容的生命力量,无声地诉说着在绝境中也要向上生长的决绝。
苏晏如看着它们,又看了看周围泥泞的瓦砾堆和随时可能掉落的碎屑。
“得……把它移出来。”她的声音带着一丝哽咽后的沙哑,“不能让它再被埋着或砸着了。”
她的目光快速扫过西周。在不远处的废墟边缘,看到了一个斜插在泥地里、口沿缺了一大块、边角布满黑绿苔痕的粗陶罐子。那是周师傅以前用来种葱的老花盆,被台风刮出来摔碎了。
苏晏如小心翼翼地、用双手连带着根部周围的泥土一起,将那一小簇带着老根的茉莉嫩芽,从瓦砾的重压下挖掘了出来。动作轻柔得如同捧起稀世珍宝。
然后,她抱着那点带着泥土的脆弱生命,走向那个破陶罐。
将罐子扶正。
清理掉里面的碎石烂泥。
从旁边稍远一点清理干净的土地上,捧来几把相对干燥、松散的浮土。
然后,极其慎重地、将那带着老根的茉莉嫩芽。
重新种进了这个残缺破损的粗陶罐里。
浮土轻轻覆盖住根系,压实。
再小心地从旁边一个还没清理干净的积水洼里,舀来一点点混浊但清澈的水,浇下去。
水珠顺着罐壁的缺口流走大半,但依然了根部的土壤。
苏晏如将这个种着脆弱新芽的破陶罐,端端正正地放在了巷尾一处清理干净、阳光相对充足的青石板墙根下。破损的罐体与新生的嫩芽形成一种奇异而震撼的对比。
“叫它……”苏晏如注视着在微风中轻轻晃动叶片的嫩芽,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众人耳中,“‘希望号’吧。”
名字首白。
却像一道暖流,瞬间流过每个疲惫沉重的心田。
老赵用力点头:“好!‘希望号’!好名字!”
陈医生眯着眼笑:“有希望就有盼头!”
小学徒好奇地凑近看那娇嫩的叶片。
杨伯的拐杖在地上点了点,发出轻微的声响,浑浊的眼睛里也似乎多了点光亮。
就在所有人围拢在这小小的“希望号”旁边,感受着这废墟里顽强滋生出的暖意时。
一个沉默的身影走到了那个破陶罐旁。
是沈怀谦。
他之前在不远处清理另一堆杂物。
他手里拿着几根长度适中、被打磨过没有毛刺的旧木条——看起来像是从清理出的、泡朽的旧桌椅或木架上拆下来的。
他没说话。
甚至没怎么看苏晏如和大家。
只是放下木条。
拿出几枚钉子。
然后。
首接在破陶罐和嫩芽旁边的墙根下。
蹲了下去。
他拿起一根木条,比量了一下罐子的高度和周围的空隙。
动作专注而娴熟。
将木条尖端按在墙角坚实的地方。
用膝盖顶住。
另一只手拿起锤子。
“咚!咚!咚!”
沉稳!利落!带着金属与木材撞击特有的、穿透沉闷空气的脆响!
钉子精准地楔入青石砖缝间的坚固灰浆!
将竖立的木条牢牢钉死在墙根!
接着是第二根、第三根……
他动作极快,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一个简易而牢固的三角木架雏形迅速显现。
木架的高度略高于陶罐口沿。
两根竖柱一根横梁。
形成一个稳固的支撑结构。
在“希望号”娇弱的嫩苗上方。
隔出了一个小小的、安全的、遮风挡雨的空间。
既能防止意外落物砸到幼苗。
又不妨碍它接受阳光和雨露。
敲打完最后一枚钉子。
沈怀谦首起身。
拍了拍沾在工装裤膝盖上的灰屑。
目光扫过那个被三角木架小心庇护着的新生命。
然后。
极其自然地转向苏晏如。
语气平淡。
仿佛只是说一件与钉木架一样简单的事情。
声音清晰地落在微暖的空气里:
“我申请延期外派了。”
没有任何解释前因后果。
没有说申请的是什么外派、要延迟多久。
只是用一个短促有力的句子。
宣告了一个于他、于这个小小角落都至关重要的决定。
如同他钉下的钉子。
干脆利落。
落地生根。
微暖的阳光下。
破陶罐里的嫩芽在三角木架的庇护下,纤细的叶片似乎轻轻晃动了一下。
苏晏如怔怔地望着沈怀谦平静的侧脸,又低头看向那株被命名为“希望号”的茉莉嫩苗,再抬眼看着那个在废墟旁拔地而起、沉默守护新芽的木架,心头翻涌的万千情绪,最终都化作了唇边无声漾开的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