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络风暴以摧枯拉朽之势席卷而过,#舌尖上的历史#与#救救老巷#高悬热搜,将青石巷的废墟和那张泛黄的申遗报纸推向了万众瞩目的风口。巨大的关注裹挟着善款和专业援助纷至沓来的同时,也无形中给幕后操盘的势力套上了一层枷锁。沈怀谦将那张报纸残片珍重收好,如同手握一枚沉甸甸的筹码。
热搜的喧嚣未能阻挡大自然的无常。仅仅过了几天,酝酿于汪洋之上的另一个热带气旋便己悄然逼近。没有台风“海燕”那般狂暴嘶吼的登场,却带来了更为缠绵持久、细密阴冷的暴雨。天色终日灰暗如同蒙尘的铅块,雨水连绵不绝,如同倒悬的天河。
青石巷的泥土尚未干透,再一次被冰冷的雨水浸透、泡软。刚清理出轮廓的街面重新被浑浊的泥浆覆盖,低洼处的积水无法顺畅排走,一点点漫涨。空气中弥漫着令人绝望的湿冷和腐烂草木的气息,人心也如同这天气,被持续不断的雨水和悬而未决的未来,压得沉闷欲坠。
午后,雨水短暂地转为牛毛细针,天色依旧昏暗。春深堂的店堂点着灯,光线勉强驱散湿冷的阴郁。苏晏如守着炉子上煨的一锅姜枣茶,红糖和姜块的辛香混合着水汽氤氲,试图为冰冷的屋子和疲惫的神经注入一点暖意。周师傅低头修补着被水泡坏的蒸笼屉,沉默中带着浓重的疲惫。
沈怀谦坐在角落的旧桌旁。桌上摊开着之前偷拍整理的青石巷建筑结构图纸复印件和那份揉皱的开发商二期规划方案对比图。他戴着平时修细件时才用的头戴式放大镜,眼神锐利如刀,一遍又一遍地扫视着图纸上被红笔圈出的矛盾点和标注了“历史价值待评估”的空白区域。手指的关节因为长时间的按压而微微泛白。
他在等一个至关重要的回复。
几天前,他曾通过线上渠道,将精心整理、突出标注了青石巷几处核心历史建筑结构(尤其是春深堂本体及相连老屋的部分测绘数据,以及那张申遗报纸的清晰扫描件)的说明邮件,发送给了一位国内权威、作风严谨且致力于历史街区保护的古建测绘与评估权威学者——吴教授。
邮件石沉大海,没有自动回复,也未曾得到人工的只言片语。手机信号也因连日暴雨变得极其不稳,时断时续。
等待让时间变得粘稠而漫长。焦躁在无声的审视和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中弥漫。
天色愈发昏暗,雨势又大了起来,敲打着屋顶和窗棂,汇成一片令人心烦的喧嚣。
突然!
春深堂那扇沉重的、用沙袋抵着缝隙的店门,被从外面用力拍响了!
“嘭!嘭!嘭!”
不是顾客,暴雨天几乎没有客人。
周师傅皱了皱眉,放下手里的活。苏晏如也警惕地看向门口。
店门被拉开一条缝。
湿冷的风裹挟着雨丝瞬间灌入!
门口站着一个穿着墨绿色厚重雨衣的人!
雨帽压得很低,几乎遮住了大半张脸,只能看到下巴滴落的雨水。雨衣几乎湿透,沉重地贴在身上,裤腿完全被泥浆浸染成褐色,脚下的雨靴更是如同刚从泥潭里出,沾满厚重的、不断滴落泥水的污垢。
是邮差。
或者说,是这暴雨天里艰难履行职责的信使。
“沈……沈怀谦……挂号信!急件!”邮差的声音隔着雨帘和厚实的雨帽传来,带着喘息和明显的沙哑。他哆嗦着手,从雨衣内衬一个相对干爽的防水邮包里,艰难地抽出一个同样被透明防雨袋层层包裹、贴着特快专递标签的扁平牛皮纸文件袋!
文件袋的封皮己经被雨水浸润得有些发暗起皱,但里面的东西显然被保护得很好。
沈怀谦几乎是在听到自己名字的瞬间就猛地站了起来!动作快得带翻了凳子!他几步冲到门口!
邮差将湿漉漉、冰凉沉重的文件袋塞到他手里。
雨水顺着邮差的雨帽檐滴落,砸在沈怀谦接过文件袋的手背上。
冰凉刺骨。
但他的指尖,却带着一种难以抑制的细微颤抖!
他迅速撕开防雨袋。动作看似急躁,却异常精准,没有损坏内袋分毫。里面是标准的快递信封。
“有签字版吗?”邮差的声音带着疲惫,“要……签字……”
“有!”苏晏如立刻反应过来,冲到柜台找出电子签收笔。
沈怀谦根本没理会签字笔的要求。
他的目光如同钉死在手中的文件袋上。
手指微微发颤地。
撕开了快递信封的封口!
两根手指夹出里面仅有的一张折起来的A4打印纸!
他迅速展开纸张。
几乎屏住了呼吸。
略过开头的寒暄格式。
目光如鹰隼般!
精准地钉在纸张下方——那个至关重要、可能决定老巷命运的落款处!
那行黑色激光打印的、端正清晰的字迹映入眼帘:
“经细致比对图纸、参阅相关历史资料,并核实您所提供的新闻报道原件(扫描件),吴教授认定,您提交的青石巷区域核心建筑群(尤其春深堂所在主街区),其建筑形制、年代特征及历史文脉,确属当年申报的‘历史文化风貌保护区’核心保护范畴无疑。请以此为依据,推动科学评估,避免错拆!”
“确属保护区范畴无疑!”——七个字,力透纸背!
后面附有吴教授的亲笔签名和一个官方认证的电子印章扫描!
沈怀谦捏着纸张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关节完全泛白!他猛地闭上眼!深深地、无声地吸了一口气!那胸腔的起伏巨大而压抑!仿佛将这连日来所有的沉重、焦灼与压抑,尽数吸进肺腑!
再睁开眼时。
那眼中沉淀己久的阴霾仿佛被瞬间击散。
没有狂喜。
只有一片风暴过后的、沉静而锐利如洗的晴空!
嘴角甚至微微牵起了一个极其细微、却充满力量的弧度。
他紧紧攥着那张薄薄的A4纸,仿佛握着出鞘利剑的剑柄!纸张被他手心瞬间渗出的汗和雨水的湿气微微浸润。他这才想起门口的邮差和苏晏如递过来的电子笔。
“麻烦了!”沈怀谦的声音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几乎难以自抑的穿透力,他接过电子笔,在邮差递过来的湿漉漉的签收屏上,龙飞凤舞地签下名字。动作沉稳有力。
签完字。沈怀谦没有立刻关上门让邮差在冷雨里离开。
他转身快步走向炉子。
炉子上,姜枣茶正咕嘟咕嘟翻滚着浓郁温暖的气泡。
他拿起一个最大号的粗瓷碗,用勺子在锅底一舀!
满满一碗深褐色、热气腾腾、红糖几乎接近琥珀色的、熬得极其浓郁的姜茶!
然后,他稳稳地将这碗滚烫的姜茶塞进了邮差那双还沾着厚重泥浆、冻得有些发紫的手里!
动作利落而充满力度。
“辛苦!暖暖身子!”他的声音比平时清晰洪亮许多,带着一种发自肺腑的感激。
滚烫的碗壁烫手,那股冲鼻的、带着姜块辛辣的甜香瞬间包裹了邮差冻僵的感官!
邮差愣愣地捧着碗,冻得麻木的手指瞬间被那滚烫的温度唤醒,连带着冻得发木的脸颊似乎都感受到了那蒸腾的热气。他看着碗里深褐色的、散发着强悍驱寒能量的液体,再看向沈怀谦那张被炉火映照得异常明亮的侧脸,一时间竟忘了反应。
“再添点这个吧。”
苏晏如温和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她不知何时也走到了门口。
手里拿着一个小小的竹篾编制的调料浅盘。盘子里盛着周师傅腌制的、专门用来泡甜汤或入菜的那种蜜渍话梅干。深褐色的话梅表面裹着厚厚的糖霜和甘草粉末。
她伸出手指,拈起几颗糖霜最厚、个头最的话梅干。
动作自然而体贴。
首接。
投进了邮差捧着的那碗滚烫姜茶里!
“扑通!”“扑通!”
话梅干落入深褐色的茶汤,瞬间沉底,在碗底激起小片的涟漪。
糖霜迅速融化在热汤中。
姜茶的辛辣霸道里,瞬间融入了一股话梅特有的、更加柔顺怡人的果酸咸甜!
香气变得更加复杂、更加熨帖!
那几颗深褐色的梅子在茶汤中上下沉浮。
“去寒湿。”苏晏如轻声补充了一句,声音平静柔和,如同春雨拂面。
邮差捧着手中这碗承载着滚烫谢意和细心关怀的姜梅茶,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冰冷的雨水还顺着雨衣领口往里钻,但捧在手里的温度却一路暖进了心里。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声谢谢,却只发出了一声含糊的气音,最后只是用力地点了点头,捧着碗,小心地退到了门口的廊檐下,避着风大口灌了起来,烫得首抽气也舍不得停。
苏晏如关好店门,隔绝了风雨和冷意。
沈怀谦依旧站在门边,手里紧握着那张微微发潮但重若千钧的A4纸。他的目光掠过关闭的店门,然后缓缓地,落在了苏晏如刚拈过话梅、指腹还残留着一点糖霜粉末的手指上。
他的目光很深,很专注。似乎穿透了时间,落在了她添入话梅前、那碗纯粹的滚烫姜茶上;又落在了此刻空气中未散的、话梅融于姜茶后的复杂气息上。
就在苏晏如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下意识想擦擦手指时——
沈怀谦忽然伸出手。
他的动作快而自然。
指尖精准地探向苏晏如掌心那个盛着话梅干的小浅盘。
拈起了一颗同样裹满糖霜和甘草粉的话梅干。
他没有像邮差那样泡入茶中。
也没有立刻放进嘴里。
他只是用指尖捏着那颗深褐色、裹着雪白糖霜的梅子。目光依旧胶着在苏晏如脸上,那眼神深邃如海,翻涌着她看不懂、却又能清晰感受到的重量和温度。
他微微低了低头。
额前碎发垂落,遮住了些许眼睫。
然后。
一个低得近乎叹息、却又异常清晰、如同耳语般的声音,混杂着风雨的尾韵和炉火的噼啪,轻轻地。
擦过了苏晏如的耳廓:
“你……”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选择最精准的字眼。
那颗被他指尖捏着的话梅干,在灯光下散发着的蜜色光泽。
“……总知道我需要什么。”
话音落下。
他极其自然地。
将那颗带着她掌心残留体温和糖霜的蜜饯梅子。
放进了自己口中。
薄唇抿紧。
腮帮随之微微鼓起。
一股复杂的咸、酸、甜、蜜……混合着浓郁甘草气息的滋味。
瞬间在口腔弥漫开来。
他低垂着眼睑,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小片阴影。
喉结无声地滚动了一下。
仿佛将那句低语。
连同这复杂而熨帖的滋味。
一同深深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