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张浸泡在梅子卤水深处、偶然重见天日的旧报纸,如同黑暗中点亮的一盏孤灯,微弱却坚定地照亮了老巷渺茫的未来。瓦罐底的秘密为联署信注入了铁证般的底气,沈怀谦贴身收好那脆弱的历史残片,街坊们压抑的脸上终于浮现一丝真实的、带着血气的希望。
清淤、晾晒、清理残骸。台风后的日子沉重却也忙碌。连日的劳累和潮湿,让一些老住户开始出现咳嗽和筋骨酸痛。陈医生诊所里的临时避难者早己各回各家,但小小的诊所比往常更显拥挤。
苏晏如提着一小桶刚熬好的姜糖水来到诊所。甜腻带着辛辣的气味暂时压过了消毒水和湿霉味。她帮陈医生给老人们分发热汤水,叮嘱着驱寒保暖。
“咳……咳咳……晏如啊……”老赵咳得有点喘,搓着发红的膝盖,“我这老寒腿……这两天泡了水,又找陈医生开药了……贴了膏药还是钻心地酸……”
“赵叔,您坐好,我给您揉揉膝盖旁边。”苏晏如放下水桶,卷起袖子。她手指温热有力,带着一点“冷香凝露”搓揉后残留的淡淡茉莉脂粉气,开始轻轻给老赵按揉膝盖周围的穴位缓解。
“哎……还是你这手有劲,轻点……对对,就那儿……”老赵舒服地哼哼着。
苏晏如专注地揉按着,眼角余光扫到沈怀谦正蹲在诊所靠墙的角落。他面前放着一个装药品杂物的老旧藤条筐,里面堆满了清理水淹后翻出的各种药瓶、纱布卷、还有成板快要过期的止痛贴。他似乎在整理,动作不算快,一件件地拿出来,擦拭,再分门别类放回去。
诊所的采光在阴霾天本就昏暗,他半蹲在角落里,光线更显黯淡。
一阵穿堂风带着湿冷吹过,苏晏如捋了一下垂落的发丝,目光无意识地追随着他整理的动作。沈怀谦拿起一卷脱了线的绷带,抖了抖灰尘。
就在他微微侧身,将绷带放回旁边相对干净的收纳箱时——
他那只卷着衣袖、结实有力的小臂暴露在从诊所唯一一扇高窗透进来的、稀薄的光线下!
而就在小臂内侧靠近手腕骨的位置!
一道旧疤!
极其清晰地落入了苏晏如的视线!
疤痕约摸两寸长,呈扭曲蜿蜒的暗白色,像一条盘踞的蚯蚓。边缘不规则,表面微微凸起、有些发亮,一看就是陈年的旧伤。疤痕的位置很特别,是在手腕内侧上方一点点的位置,一个容易受到伤害、又极其私密的区域。
这道疤,苏晏如从未注意过。或许是他工作时常穿着长袖?或许是平时总被他握工具时鼓起的肌肉线条吸引了目光?此刻,在昏暗的光线和这个不经意的角度下,那道突兀的、带着某种钝痛感的疤痕,却像一道刺目的印记,毫无预兆地撞入她的眼帘。
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蜇了一下。手指不自觉地停在了老赵的膝盖上。
“咋了晏如?”老赵察觉到她动作停了。
“哦……没,没什么。”苏晏如猛地回过神,掩饰性地加重了点力道按揉,“赵叔,这样好点吗?”她的目光却难以控制地再次飘向角落。
沈怀谦毫无所觉,依旧沉默地整理着藤筐里的杂物。那道疤随着他手腕翻动绷带的动作,在稀薄的光线下时隐时现。
诊所里暂时闲了下来,陈医生配药去了。苏晏如端着一碗温水,走到角落那个藤筐边。沈怀谦刚把几瓶擦干净的碘伏放好。
“累了吧?歇会儿喝口水。”苏晏如将碗递给他,声音放得很轻。
沈怀谦抬起眼,接过碗:“还好。”仰头喝了一口。
苏晏如的目光,不自觉地落在了他端着碗、那只小臂内侧靠近手腕的位置。离得近了,那道疤痕看得更加清晰。暗白色的、蜿蜒的、带着陈旧时光印记的伤疤,盘踞在健康的小麦色皮肤上,形成一种刺眼的对比。疤痕表面似乎还残留着一点水痕(刚才清理物品沾湿的)。
“你的手……”苏晏如犹豫了一下,还是伸手指了指那道疤的位置,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和柔软,“……这儿,怎么伤的?”她的指尖没有真正触碰,只是隔空点了点。
沈怀谦喝水的动作顿了一下。目光顺着她的指尖,落到自己手腕内侧那道旧疤上。
诊所里很安静,只有远处陈医生配药的细微声响。
沈怀谦放下碗。清水在碗底轻轻晃了晃。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被触碰隐私的意外或波澜。表情平静得如同谈论天气。他用另一只手的指尖,极其随意地、蜻蜓点水般蹭了一下那道疤痕边缘残留的水迹。
然后。
眼皮都没抬一下。
用一种近乎事不关己的平淡口吻,清晰地吐出几个字:
“小时候……”
声音很稳。
“……护食烫的。”
西个字,平平淡淡,没有任何修饰补充,仿佛只是陈述一个再普通不过的童年插曲。
护食烫的?
护食?
怎么会烫在手腕内侧这么奇怪又私密的位置?
苏晏如心中的疑问不但没有解开,反而因为这份过于云淡风轻的淡漠而放大了。她甚至能想象出一个小孩子因为想护住吃的,不小心被滚烫的东西烫伤的笨拙又可怜的画面。那画面让她心头泛起一丝细细密密的酸涩。
她没有追问细节,而是目光在西周快速搜索了一下。诊所的药柜就在旁边。她拉开放外用软膏的抽屉,里面杂七杂八放着些药膏。她拿起一小支专治烫伤后陈旧瘢痕修复用的半透明药膏(上面标注着舒缓旧疤痕痒),又顺手拿起旁边一小块消毒棉花。
“都多少年的疤了……管它做什么。”沈怀谦看到了她的动作,微微皱眉,似乎觉得多此一举。
苏晏如没理他。
拧开药膏盖子,挤出一点带着淡淡清凉药味的乳白色膏体到棉花上。
然后。
在沈怀谦略显错愕的目光中。
极其自然地。
伸出手。
用指尖轻轻拈着那块沾了药膏的棉花。
小心翼翼地向着他手腕内侧那道蜿蜒的旧疤痕,探了过去。
动作轻柔。
没有首接触碰他的皮肤。
只是在贴近疤痕的半寸之处停下。
微微倾斜棉花棒。
让那带着清凉药味的乳白膏体。
极其轻缓地、温柔地、覆盖在那道暗白色的凸起疤痕上。
她低着头。
额前几缕碎发垂落,半遮着脸。
眼神专注地看着那道伤疤。
指尖悬空,控制着极其细微的距离。
慢慢地、一点一点地、用棉花棒将药膏均匀地推开。
沿着疤痕扭曲的走向。
仿佛在修复一件微型的艺术品。
又仿佛在用指尖的温柔,抚平那段被时间尘封的、关于一个笨拙孩子护食的疼痛记忆。
药膏微凉的气味在空气中弥漫。
沈怀谦的身体在棉花棒靠近的瞬间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随即放松下来。他垂着眼,看着苏晏如低垂的睫毛和她小心翼翼的指尖动作。那道疤,平日里除了自己,从未有人如此近距离地观察过,更遑论如此细致地对待。一种陌生的、极其细微的暖流,顺着她指尖悬空传递过来的轻柔触碰感和那股清凉的药膏气息,悄无声息地渗入疤痕深处。
时间在药膏的缓慢涂抹中流淌。
不知过了多久。
药膏涂抹均匀,清凉感覆盖了那道陈旧的印记。
苏晏如没有立刻收回棉花棒。
她的目光依旧停留在那道敷好药膏、在昏暗中微微反光的疤痕上。
指尖离得很近。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药膏的清凉气,像羽毛拂过寂静的湖面:
“护的……什么?”
她的目光缓缓抬起,透过垂落的发丝缝隙,望向沈怀谦那双深潭般平静的眼眸。她想知道,那个让一个小孩子不惜以手腕内侧这样脆弱部位受伤为代价去护住的“食”,究竟是什么?
沈怀谦的目光与她短暂交汇。
诊所昏暗的光线里,他那双深邃的眼底,仿佛有极细微的光影晃动了一下。
仿佛是埋藏的时光锁扣被悄然拨动。
又仿佛只是窗外忽明忽暗的天色投影。
他没有立刻回答。
只是在她等待的目光中。
极其突然地——
抬起那只没有被抹药、骨节分明、带着薄茧的手!
快!稳!准!
动作流畅得没有丝毫犹豫!
一把握住了苏晏如拿着棉花棒、悬停在他手腕疤痕上方的那只手!
不是手腕。
是首接覆盖了她拿着药膏棉花棒的手背!
将她微凉的、带着药膏清香的柔荑!
连同那根小小的棉花棒一起!
紧紧包裹在他温暖、宽厚、带着些许粗糙触感的掌心之中!
那力道不轻不重。
带着不容置疑的掌控感。
将她那只探寻的手,牢牢地、不容反抗地压按在他涂抹了药膏、仿佛正在无声诉说着“守护”之殇的手腕之上!
皮肤隔着药膏冰冷的触感和棉花棒柔软的屏障相贴。
属于他的体温和力量感,瞬间透过皮肤和药膏传递过来!
苏晏如完全僵住了!
眼睛倏地睁大!
被他这突如其来的、近乎强势又带着无比亲密意味的动作惊得心脏骤停!
就在她试图挣脱或者质询的念头升起的刹那——
沈怀谦握紧了她的手。
他的指腹在她带着药膏清香的手背上,轻轻地了一下。
动作短暂而带着奇异的安抚意味。
他的声音低沉而平稳,清晰地在这方被阴影笼罩的小小角落里响起。
没有浪漫的描述。
没有煽情的词汇。
只有两个朴实无华的词,承载着过往与现在交融的重量:
“红豆沙圆子……”
他微微停顿。
深邃的目光,越过药膏的清凉,沉甸甸地落在她因惊愕而微微睁大的眼眸深处。
然后。
他加重了握着她手的力道,仿佛要将这份守护的答案连同他掌心的温度,一同烙印进她的血肉。
清晰地吐出后半句:
“…和现在一样。”
话音落下。
那片薄薄的药膏在两人紧贴的皮肤间悄然融化。
温热与微凉无声交融。
诊所角落漂浮的药味里,混入了茉莉的冷香与红豆的微甜气息。
窗外的铅云翻滚。
唯有他掌心之下。
那道陈旧的疤痕与他此刻紧紧包裹的温度。
在无声地诠释着关于守护的昨日与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