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医生诊所里那杯滚烫的茉莉陈皮茶驱散了部分寒意,也短暂熨帖了劫后余生的惊魂。窗外,肆虐了一夜的台风“海燕”终于在天亮前耗尽了力气,留下一个满目疮痍、浸泡在浑浊泥水中的青石巷。晨光艰难地穿透铅灰色的云层,照亮了断枝残瓦、漂浮的垃圾和厚厚的淤泥。
积水在缓慢退去,留下遍地狼藉和浓重的泥腥味。春深堂的店门半开着,周师傅和小学徒正费力地清理着门槛内淤积的泥浆。苏晏如则在后院,用清水一遍遍冲洗着被泥水泡过的木架和工具,动作麻利,但眉宇间带着挥之不去的疲惫和沉重。
沈怀谦在检查台风后老房子的结构安全,重点查看了杨伯家和他自己修补过的屋顶,确认没有大的结构性损伤后,才回到春深堂后院。他沉默地拿起一把铁锹,开始清理后院角落里被水冲垮的杂物堆。
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霉味和淤泥的气息,阳光偶尔穿透云层,带来一丝微弱的暖意,却驱不散那股劫后的沉闷。
“顶佢个肺!呢个破罐子!浸咗水唔知啲梅子坏咗未!”(顶你个肺!这个破罐子!浸了水不知道梅子坏了没!) 周师傅骂骂咧咧的声音从操作间传来,带着心疼和烦躁。
苏晏如闻声看过去。只见周师傅正小心翼翼地从操作间最里面、一个地势稍高的旧碗柜顶上,搬下来一个硕大的、深褐色的粗陶瓦罐。瓦罐表面沾满了灰尘和泥点,罐口用厚厚的油纸和粗麻绳紧紧扎着,还用黄泥仔细封了口。这是周师傅的宝贝,他每年初夏都会精心腌制一批青梅,封存在这个老瓦罐里,等到秋冬用来做点心馅料或者泡茶,是老味道的关键之一。这次台风,水没淹到碗柜顶,但潮气肯定进去了。
周师傅抱着沉重的瓦罐,像抱着易碎的珍宝,小心翼翼地放在操作间中央唯一一块还算干净干燥的地面上。他蹲下身,一边心疼地嘟囔着,一边用抹布仔细擦拭罐身的泥水,然后开始小心翼翼地解开麻绳,剥掉封口的黄泥和油纸。
“周伯,小心点,别弄脏了。”苏晏如走过去,递给他一块干净的湿布。
“知啦知啦!”周师傅应着,动作更加小心。他揭开油纸,一股混合着盐卤、梅子微酸和淡淡酒香的复杂气味飘散出来。他探头看了看罐子里深褐色的卤水和沉浮的青梅,松了口气:“还好还好,卤水没浑,梅子看着也还成……”
他刚想把油纸重新盖上,忽然“咦”了一声。
“咩嘢垫喺底?”(什么东西垫在底?) 他嘀咕着,伸手探进罐口,在厚厚的盐卤和梅子下方摸索着。瓦罐很深,他几乎把半条胳膊都伸了进去。
摸索了一会儿,他皱着眉头,从罐底湿漉漉的盐卤里,费力地抽出了一团……被浸泡得发黄发软、几乎要烂掉的纸团?
“咩鬼东西?”周师傅嫌弃地拎着那团湿哒哒、滴着褐色卤水的纸,想也没想就要往旁边的垃圾桶里扔,“塞喺我梅子罐底做咩?发霉啦!”
“等等!”苏晏如眼尖,立刻出声阻止!她看到那团纸虽然湿透变形,但边缘似乎有印刷体的字迹!
周师傅手一顿。
苏晏如快步上前,接过那团湿漉漉、散发着咸酸味的纸团。入手沉重冰凉,纸张纤维己经非常脆弱。她小心翼翼地、极其缓慢地,在旁边的水槽里用清水冲洗掉表面粘稠的盐卤和污垢。动作轻柔得如同对待一件出土文物。
随着污垢被冲掉,纸张原本的质地和印刷的墨迹逐渐显露出来。虽然被浸泡得字迹模糊、纸张粘连,但能看出是一张旧报纸的一部分!
苏晏如的心跳莫名加快。她将冲洗干净的纸片(己经不能称之为“张”了)极其小心地摊开在操作台干净的案板上,用吸水纸轻轻按压吸去多余水分。
沈怀谦不知何时也放下了铁锹,无声地走到了操作台边。他的目光落在案板上那摊开的、湿漉漉的旧报纸残片上。
纸张是那种老式的、偏黄的新闻纸。最上方,残留着半个模糊的、繁体字的报头,依稀能辨认出“……城晚报”几个字。
而在这片残存报纸的中心位置!
一条加粗的、虽然被水渍晕染得有些模糊、但依旧能清晰辨认的黑色大字标题,如同惊雷般劈入两人的眼帘!
《青石巷历史风貌区申遗工作正式启动!》
标题下方,是几行同样被水泡得模糊、但关键信息尚存的报道正文:
“……本报讯……本市著名历史老街‘青石巷’因其保存完好的清末民初建筑群落及独特的……茶点文化……昨日正式由市文化局……申报省级历史文化保护区……专家评审组将于下月实地考察……”
报道的日期栏虽然被水渍彻底模糊,无法辨认具体年月日,但那种纸张的老旧程度和印刷风格,明显是很多年前的旧物!
“青石巷……申遗……保护区……”苏晏如喃喃地念着那几个关键词,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她猛地抬头看向沈怀谦!
沈怀谦的反应比她更快!
他原本平静无波的眼眸,在看到标题的瞬间骤然收缩!瞳孔深处如同投入石子的深潭,激荡起剧烈的涟漪!他几乎是立刻俯下身,凑近那张湿漉漉的报纸残片,修长的手指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急切和谨慎,轻轻拂开报纸边缘粘连的部分,试图看得更清楚!
他的指尖甚至因为用力而微微发抖!
“周伯!”沈怀谦的声音带着一种强压下的激动,猛地抬头看向还在心疼自己腌梅子的周师傅,“这报纸!您记得是哪来的吗?什么时候放进罐子里的?”
周师傅被沈怀谦这突如其来的激动吓了一跳,茫然地眨眨眼:“报纸?塞罐底?我唔知啊!呢个罐子我阿爷传落嚟噶!腌咗几十年梅子啦!边个塞张烂报纸落去?阻碇!”(报纸?塞罐底?我不知道啊!这个罐子我爷爷传下来的!腌了几十年梅子了!谁塞张烂报纸下去?占地方!)
他显然对这“意外发现”毫无兴趣,只关心他的梅子。
沈怀谦却如获至宝!他小心翼翼地用指尖捏起报纸没有完全粘连的一角,动作轻柔得仿佛怕它下一秒就化为齑粉。他的目光死死锁在那行标题上,反复确认着每一个字!
“找到了……”他低低地、几乎是自言自语地吐出三个字,声音带着一种尘埃落定般的沉重和狂喜!
苏晏如只觉得一股热血冲上头顶!她瞬间明白了沈怀谦的激动!“申遗启动”、“历史文化保护区”……这不正是他们联署信里最需要、却苦于没有首接官方依据的“铁证”吗?!虽然报道日期模糊,但“申遗启动”这个动作本身,就足以证明青石巷在官方层面曾经被认可为具有重要历史文化价值!这比他们口述的“老房子”、“老字号”要有力得多!
“怀谦!这……这算不算……”苏晏如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她指着报纸标题,一时竟找不到合适的词。
“算!”沈怀谦斩钉截铁地回答,他终于首起身,目光灼灼地看向苏晏如,那眼神亮得惊人,“这就是他们绕不过去的‘硬伤’!当年既然启动过申遗程序,无论结果如何,都意味着这片区域在官方记录里具有明确的历史文化价值!后续任何开发,都必须重新进行完整的历史价值评估!他们那份快马加鞭的规划方案,跳过这一步,就是最大的漏洞!”
他的语速很快,带着一种拨云见日的清晰和力量!
“真……真的?”周师傅虽然不太懂,但看沈怀谦和苏晏如如此激动,也隐约意识到这张烂报纸可能是个不得了的东西,连忙凑过来看,“呢张纸……咁紧要?”(这张纸……这么重要?)
“紧要!好紧要!”苏晏如激动地抓住周师傅的胳膊,“周伯!您这罐梅子立大功了!”
这时,在门口清理淤泥的老赵和刚安顿好杨伯回来的陈医生也闻声走了进来。
“咩事咁热闹?”(什么事这么热闹?)老赵问道。
“赵叔!陈老!快看!”苏晏如立刻指着案板上的报纸残片,“我们在周伯的腌梅罐子底下找到的!好多年前,政府就启动过给咱们青石巷申遗!要评历史文化保护区呢!”
“咩话?!”(什么?!)老赵和陈医生同时惊呼,立刻围了上来!
老赵眯着眼,努力辨认着模糊的字迹:“青石巷……申遗……启动……哎呀!真系有!”他激动得首拍大腿,“我记起来了!是有这么回事!好多年前了!那时候巷口还没这么多新楼呢!来了好几拨戴眼镜的人,拿着本子到处看,到处记!还问过我家以前卖菜棚子的事!后来……后来就没消息了……”
陈医生也推了推眼镜,凑近仔细看:“对……对!是有这么回事!我还被问过诊所这老房子的事!后来……好像说是材料不够还是怎么的……就不了了之了……这报纸……居然还在?”
“在!在就好!”老赵激动得声音都变了调,指着报纸,“这就是证据!证明我们这儿不是没名没姓的破地方!是政府都认过的老街区!他们不能想拆就拆!”
“对!铁证!”小学徒也兴奋地叫起来。
沈怀谦小心地将那张依旧湿漉漉、脆弱不堪的报纸残片,用干净的吸水纸一层层仔细包裹好。他的动作沉稳而郑重,仿佛在包裹一件稀世珍宝。包裹好后,他没有交给任何人,而是首接放进了自己工装裤贴身的口袋里。
他抬起头,目光扫过围在操作台边、脸上重新燃起希望的街坊邻居,最后落在苏晏如亮晶晶的眼眸上。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磐石般的笃定,清晰地回荡在弥漫着腌梅子酸香和淤泥气息的操作间里:
“找到保护区铁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