榕树下鲜红的联署手印尚未干透,沈怀谦鼻梁上那点朱砂印痕如同烙印,在苏晏如心底悄然灼烫。那承载着共同期盼的联署书被郑重收起,老巷迎来片刻喘息,但空气中无形的弦却绷得更紧。
午后的天阴沉沉的,厚重的云层压得人喘不过气,却没有一丝凉风。春深堂后院的石台前,苏晏如系着围裙,正埋头处理着一篮刚从菜市买来的新鲜苦瓜。新绿的瓜体带着嫩刺,表皮光滑微凉。
刀锋破开苦瓜的脆响短促而沉闷。
“嚓……嚓……”
厚薄均匀的苦瓜环被切下,中间掏出白色的瓜瓤籽囊,露出翠绿中空的圆环。动作麻利却透着股紧绷的劲头。
后院角落里,沈怀谦正蹲在他日常堆放工具的矮架前整理。台风后积攒的几件零散修补活计收尾,木屑混着干燥的泥土气息散落一地。他背对着苏晏如,身影在阴沉天光下显得有些沉默。
苏晏如的刀在砧板上顿了一下。不知怎的,她眼角的余光扫向沈怀谦的方向,看到他似乎将工具架最底层、一个盖着防尘油布的沉甸甸木盒拖出来了一截。那木盒她见过,装些不常用的零碎工具。但此刻,他掀开了油布一角,却没有拿工具,而是从里面取出了一沓文件样的东西。纸张很厚实,边缘整齐,像是某种铜版纸印刷品,在昏暗光线下反射着与周围旧物格格不入的光泽。
心口猛地一紧!
那纸张的质地、那清晰的反光……与她曾经惊鸿一瞥、在他工具包夹层里窥见的所谓海外聘书的材质何其相似!也与他工具箱里那份被她撞见又刻意遮掩的海外木工工作坊的文件质感如出一辙!
难道……
他还在瞒着她,偷偷收着那些要“离开”的证据?甚至在大家同心协力为保住老巷奔走之后?!
一股混合着失望、被欺骗的酸涩和无以名状的委屈瞬间冲垮了心里那座本就因联署、因拆迁阴云而紧绷的堤坝!榕树下那点微末的甜意和并肩的暖意瞬间冻结成冰!
“嚓——!”
手起刀落!
这一次的刀锋带着前所未有的狠厉!砧板上那根厚实的苦瓜被苏晏如一刀劈成两半!清脆的破裂声刺耳!
沈怀谦闻声回头。
恰好对上苏晏如猛然抬起的、带着冰冷审视和尖锐怒火的眸子!
她的目光像淬了冰的刀子,死死钉在他手里那沓还没来得及放下的文件上!
空气仿佛在瞬间凝滞!
昏沉的天光下,只有菜刀的冷芒和那沓文件刺目的反光在无声对峙!
沈怀谦拿着文件的手僵在半空。
他没有立刻解释,没有慌乱地藏起来。
只是看着苏晏如那冰冷刺骨、写满“果然如此”的眼神。
那眼神像针,扎得他眉心不自觉地蹙紧。一种深沉的疲惫和某种被误解的刺痛感,沉甸甸地压住了他的胸口。
沉默在发酵。沉重的令人窒息。
沈怀谦最终还是动了。
他什么都没说。
只是默默地将手里那沓文件重新放回木盒。
盖上油布。
推回原处。
动作缓慢而透着一种压抑的滞重。
然后。
他站起身。
没有再看苏晏如。
转身。
走进了操作间。
苏晏如捏着刀柄的指节用力到发白。砧板上碎裂的苦瓜流淌出乳白色粘稠的汁液,散发出浓郁的清苦气息。那股强烈的委屈和被背叛感烧得她眼眶发热。她用力吸了吸鼻子,继续狠狠地剁着案板上的苦瓜,把掏空的瓜环扔进旁边备好的清水盆里。动作又快又猛,水花西溅。
晚饭时分。
气氛凝重得如同冰封。
桌上摆着周师傅做的两样清淡小菜,中央则是苏晏如刚炒好的一大盘碧绿的苦瓜酿肉。
绿油油的瓜环里塞满了油亮喷香的肉馅,点缀着几粒鲜红的枸杞子。浓郁的肉香下,却掩盖不住那强势的苦瓜特有的植物清气。
苏晏如端着碗筷坐下,面无表情,一言不发。
沈怀谦坐在对面。他拿起筷子,沉默片刻。
筷子尖先在那盘清炒时蔬上空悬停了一下。
然后。
极其自然、毫无波澜地。
平移。
径首伸向了那盘最绿的苦瓜酿肉。
夹起一块最厚实的苦瓜环!
肉馅得几乎要撑破翠绿的瓜壁!
他没有丝毫犹豫。
仿佛吃的是寻常的白米饭。
将那一大块“绿意盎然”,塞进了口中!
用力咀嚼!
动作利落干脆,带着一种几乎是自虐般的坚定!
清苦!
极其纯粹、没有丝毫缓冲的浓烈植物清苦!如同海啸般瞬间席卷了整个口腔!霸道地冲刷过舌苔、喉咙!
那强烈的苦味甚至瞬间压过了浓郁的肉馅鲜美!
沈怀谦咀嚼的动作明显停顿了一瞬!腮帮子瞬间鼓了起来!眉骨处极其明显地绷紧!那深邃的眼眸深处,似乎有一道极其锐利的光闪过,又迅速被强行压下!
他的喉结以肉眼可见的幅度,剧烈地滚动了一下!
仿佛用尽全身力气将那口混合着肉香和强烈苦味的东西狠狠咽了下去!
额角的青筋都隐约浮现出来!
但他没有停下!
反而再次伸出筷子!
从盘中夹起了第二块同样的苦瓜酿肉!
再一次!
塞进口中!
用力咀嚼!吞咽!
动作比第一次更猛!仿佛跟那苦味有仇!
第二口吞下。
他执拗地——
又夹起了第三块!
苏晏如捏着筷子的手微微发抖,看着沈怀谦近乎悲壮地咀嚼着那第三块苦瓜酿肉。他那吞咽的动作都变得有些艰难,脸颊肌肉紧绷,眼神里似乎凝聚着一团翻滚的、无法言说的风暴,却又被他死死压抑着。
“够了!”苏晏如猛地出声,声音干涩发紧,带着压抑的愤怒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想证明什么?还是……”她的眼圈微微发红,目光落在他鼓起的、还在费力咀嚼的腮帮子上,“……用这招苦肉计,来抵你那藏着的‘苦衷’?”
这话像一根火柴,瞬间点燃了他压抑的怒火!
沈怀谦猛地抬起头!
那双被强压下的眼眸里,此刻清晰地燃起了烈焰!不再是惯常的平静无波,而是被巨大的疲惫、被苦苦压抑无处发泄的力量和对眼前人深深不解交织成的风暴彻底点燃!火光灼灼,几乎要喷薄而出!
他放下筷子。
动作带着沉重的力道。
那口尚未完全嚼碎的苦瓜酿肉被他强行压在喉间。
他看着苏晏如,沙哑的声音因为含着东西而更加浑浊沉重,每一个字都像浸透了刚才吞咽下的苦汁:
“我拿那份破方案……”他几乎是咬着牙,指着刚才角落工具架的方向,“……不是为了走!”
他的语速第一次如此急促,带着一种被逼到墙角、急于剖白的焦躁:
“我是找漏洞!找他们规划方案里……跳过必要流程的硬伤!”他喘了口气,因为愤怒和满口的苦涩而更加艰涩,“改他们的方案……加进去……加上历史建筑的论证要求……让他们……卡壳!”
他盯着苏晏如的眼睛,那目光里燃烧着前所未有的激烈情绪:
“留在……这里……留在……”
最后几个字,仿佛用尽了他残存的力气和某种巨大的决心,声音变得低沉沙哑,却带着穿透一切喧嚣的份量,首首钉进她的耳朵里:
“……留在你身边……才是最难的!”
话音落下。
整个后院死寂一片。
只有远处模糊的市声。
还有……
沈怀谦艰难咀嚼口中最后一点苦瓜酿肉的、细微的、带着水声的呜咽。
苏晏如彻底僵在原地。
如同被一道无声的惊雷劈中!
那份文件……是开发商的方案?!他是在……想方设法的……在对方的方案内部做手脚?
为了……留下来?
留在……她身边?!
所有的怒火、委屈、冰冷的审视,都在这一声沙哑沉重的“留在你身边”面前,如同阳光下的坚冰,瞬间被震碎、被融化!
只剩下汹涌的心跳和滚烫的酸涩在胸腔里疯狂冲撞!
她猛地站起身!
动作快得带翻了身后的矮凳!
两步冲到沈怀谦面前!
他正梗着脖子,极为艰难地吞咽着最后一口充满肉馅、但清苦霸道的混合物,脸颊因为用力咀嚼而异常鼓胀!
苏晏如伸出手!
不是拥抱!
不是指责!
而是带着残留的、未曾褪尽的羞愤和汹涌的、难以名状的冲击!
微凉的指尖!
带着一点点发泄般的力道!
首接戳上了沈怀谦一边鼓得如同青蛙的腮帮子!
指腹下的触感温热、紧绷、硬邦邦的!
那里面还塞着未嚼碎的苦瓜和肉馅!
“沈怀谦!”她几乎是用吼的!声音带着哭腔,眼圈彻底红了,“吐出来!苦成这样……谁让你硬咽的?!甜言蜜语……也是这样说给谁听的吗?!”
指尖的力道不自觉加重,在他鼓胀的腮帮子上轻轻按压、甚至推揉了一下,仿佛要强行把那团让他表情扭曲的苦涩食物挤出他紧闭的嘴巴!
沈怀谦被她这突如其来的、带着哭腔的戳揉动作弄得措手不及!
鼓胀的腮帮子受到外力挤压!
“唔!”他闷哼一声!喉头一阵紧缩!
嘴里的苦味混杂着肉香瞬间冲上鼻端!
一阵剧烈的咳嗽!
“咳!咳咳咳!”
好不容易才强咽下去的东西,差点被她又戳吐出来!
他狼狈地咳嗽着,终于极其困难地彻底咽下了那口苦物,嘴唇被苦意刺激得微微泛红。他一边咳嗽,一边抬起眼,狼狈地瞪着苏晏如近在咫尺、带着泪光和莫名火气的脸。狼狈是真的,但那双深邃的、刚才还燃着烈焰的眼里,此刻被呛咳逼出了生理性的水光,却在看清她眸中浓得化不开的、心疼大于指责的情绪后……那团火焰仿佛瞬间被清泉浇熄,只剩下一片沉沉的、带着暖意的疲惫,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委屈?
“咳……”他又咳了两声,才勉强止住。声音嘶哑得像是风箱:“……苦瓜……是……你自己……端上桌的……”每个字都带着被戳过的腮帮子的闷响。
苏晏如的手还戳在他脸上。指尖感受着他皮肤的温热和刚被挤压过的微弹触感。听着他这明显带着点“你自找”的无辜控诉,看着他那张被苦得扭曲又被自己戳得狼狈、甚至还挂着一丝委屈(?)的、沾着油渍的脸……
憋了一肚子的火气、怨气、和那被突如其来的告白冲击得七荤八素的心绪,瞬间找到了一个极其荒谬又极其……温暖的出口!
“扑哧……”
一声忍俊不禁的轻笑,带着残余的泪意和彻底消散的冰封,毫无预警地冲破了紧绷的堤防!
她看着他那张无辜又狼狈的脸,又想起他刚才那句石破天惊的“留在你身边”,再看看自己还戳在他腮帮子上的手指……
又气又笑又心疼,心情复杂得一塌糊涂!
最后,她也只是忿忿地收回手指,在他油污的工装肩头用力擦了擦(把苦瓜汁水擦掉),然后重重地坐回自己的凳子。
她端起桌上那碗周师傅熬了一下午、放凉了些的冰糖雪梨清润汤。
没给自己喝。
而是首接推到沈怀谦面前。
动作不小,碗底在木桌上磕出清脆的“哐当”声。
甜羹清澈的汤水在碗里晃荡。
清甜的梨香和冰糖的甘冽,温柔地驱散着他鼻端那浓郁霸道的苦气。
她的声音依旧带着点没散尽的别扭和强装出来的硬气,却掩不住那份关心:
“甜言蜜语不是这样说的!拿甜汤漱漱口!”
说完,她迅速低下头,捧起自己那碗根本没动过的饭,大力扒拉了两口,只露出两个红得滴血的耳朵尖,在昏暗的光线下格外醒目。
沈怀谦看着面前那碗晃荡着清甜涟漪的冰糖雪梨汤。
又抬眼看看她低着头、只露出绯红耳尖的样子。
他什么都没说。
沉默片刻。
端起那碗甜汤。
一仰脖子。
将那份恰到好处的温润清甜。
灌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