压缩机沉重的嗡鸣再次在操作间响起,带着新生的力量驱散了氟利昂的阴影。“这儿欠着就行”,沈怀谦沙哑的声音和指尖轻点心脏的动作,仿佛在苏晏如心湖投下了一颗沉甸甸的种子,悄然生根。然而,老巷的平静之下,那份鲜红的拆迁规划图如同跗骨之蛆,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迫近的阴影。
傍晚时分,闷热依旧。铅灰色的云层沉沉地压着,巷口的公示栏不知何时被悄然撤下,留下一个刺眼的空白痕迹,无声地宣告着某些进程的推进。一种压抑的暗流在老住户之间默默涌动。
暮色西合时,老榕树庞大的树冠如同撑开的巨伞,浓密的枝叶遮天蔽日,将巷子中段一小块空地笼罩在愈发深沉的昏暗之中。几盏老旧的路灯光线只勉强穿透外围枝叶,在树下投下摇曳破碎的光斑。
树下,影影绰绰。
三三两两的身影无声地汇集。
菜贩老赵、独居的杨伯、依旧拄着拐杖的陈医生、修鞋匠老刘、抱着小孙子的李嫂……还有苏晏如和周师傅。几乎整条青石巷剩下的老住户都挤在这方寸之地。没有人说话,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沉重而决绝的紧张,如同绷紧的弓弦。
赵晓玲没有像往常一样兴奋地跑来跑去,而是紧紧依偎在父亲老赵身边,怀里抱着一本厚厚的、封面有些磨损的硬皮书。
黑暗中,菜贩老赵闷闷的声音像石块砸在地上:“……听说了吗?那边……催得很急。协议……就这几天要发……”
修鞋匠老刘捶了一下自己残破的膝盖,声音带着憋屈的愤怒:“……逼死人了!我这点地方……能卖几个钱?搬走?我去哪修鞋?靠什么活?”
李嫂抱着打着哈欠的小孙子,声音很低,带着哭腔:“……他们说……那边有给租的格子铺……可是……那么多人挤着……生意怎么做?孩子放学去哪?”
沉沉的叹息和压抑的议论声在暮色中低回。面对庞大的资本和冰冷的规划,个人的声音渺小得如同尘埃。
就在这时。
一个沉默的身影走到人群前方,站到了那摇晃路灯光晕的边缘。
是沈怀谦。
他没说什么开场白,只是动作沉稳地打开他那个从不离身的深蓝色工具包,从里面拿出的却不是扳手螺丝刀,而是一卷用厚牛皮筋仔细捆扎的图纸。
他利落地解开牛皮筋。
手腕一抖!
一张被精心拼接、几乎有一米宽的白色厚图纸,在昏暗的光线下平整地展开!
图纸上,不再是冷冰冰的拆迁格线。
清晰描绘出的——
赫然是春深堂及其左右相连几栋老宅的整体结构轮廓!
线条严谨,比例精准!
每一处承重墙、每一条老式木梁架、甚至砖雕纹饰的细节,都通过细致到苛刻的测绘线条呈现在图纸上!尤其是春深堂主体建筑,更是被重点标注,其中几处位置,还用醒目的标记和照片(正是他之前“测量”外墙裂缝时偷拍的)清晰地指出了建筑年代特征和具有保护价值的工艺细节!
图纸的标题一行手写体,清晰有力:
“青石巷口百年茶点铺及历史风貌区现状测绘图与微改造概念方案”
沈怀谦将图纸完全展开,固定在树干上事先钉好的几个图钉上。他拿出一支强光手电筒,明亮的锥形光束打在图纸上。
“看这里。”他的声音低沉,带着惯常的平静,指向图纸中心春深堂的位置,重点在几处他测绘并标注了“民国早期木构架”、“青砖雕花隔扇门”的地方。
“还有这里,”光束移动到与春深堂一墙之隔的老杨伯家,点在他那修补过的屋顶和檐下支撑结构,“传统榫卯穿斗结构保存完好。”
光束再移,扫过老刘修鞋铺那小小的、嵌着旧木格栅窗的外立面。“老城小铺面原始风貌。”
……
“把这些地方,”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夜色的粘稠,落在每一个屏息聆听的老邻居耳中,“连起来。不是推翻重建,是修旧如旧。”
他停顿了一下,光束停留在图纸下方一片空白区域,那里画了一个示意性的小建筑体块:
“春深堂·历史茶点文化驿站”
“茶点传承在这里,接待解说。”
光束滑向旁边几栋老房子:
“老铺面保留,功能升级,可以是小型手作展示,或者是地方记忆角。”
他的目光扫过昏暗光线中一张张或苍老、或忧虑、或疑惑的脸孔,最终落回苏晏如身上片刻,最后回到图纸上,总结性地抛出了一个核心问题:
“把这儿,改成一条活的‘老茶点历史街区’微型文化驿站。申请保护。这条路,走得通吗?”
他问的是“走得通吗?”,不是“好不好?”。
是将选择权,递到了所有被逼到墙角的街坊手中。
死寂。
只有榕树叶在闷热夜风中的簌簌声响,还有远处隐约的车流声。
强光手电的光束打在图纸上,映亮了那些清晰的历史痕迹,也像一束微弱的星火,投进了每个人的眼里。
老赵的手微微发抖,他看着图纸上那属于自己卖菜棚架的简陋位置,眼神里有什么东西在翻涌。
杨伯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自家屋顶那被清晰标注“传统瓦作修缮点”的位置。
陈医生攥紧了拐杖。
老刘摸着膝盖的手指关节泛白。
“伯伯!伯伯!我能念吗!”一个脆生生的声音打破了沉默。是赵晓玲!她突然踮起脚尖,急切地扯着她爸老赵的衣角,举着怀里那本硬皮书!
老赵一愣,随即像是明白了什么,重重地点头!
赵晓玲立刻将那本厚书翻开,打开手机屏幕当光源,清亮的声音带着少女的认真,穿透暮色:
“城市历史建筑保护条例,第一章,总则……”她略过前面冗长的条款,首接翻到了关键一页,提高了声音:
“下列建筑应当确定为历史建筑予以保护……
(三)反映本市历史文化和民俗传统,具有特定时代特征和地域特色的建筑物、构筑物……
(五)具有重要纪念意义、教育意义或者史料价值的重要历史事件发生地、纪念性建筑物、构筑物……”
少女的声音清脆而清晰,在安静的榕树下回荡,像是一柄小锤,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历史风貌区!”修鞋匠老刘猛地抬起了头,指着沈怀谦的图纸上连成一片的老房轮廓,“我们这片!都是老街!老房子!有年头!有故事!春深堂更是老字号!这……这够格啊!”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
“文化驿站……好!好主意!”李嫂抱着孙子,声音哽咽,“让孩子也看看老辈人是咋过活的!不都拆成冷冰冰的玻璃楼!”
“对!保住我们青石巷!”
“不能就这样让他们推了!”
“写!写联名信!我们大伙儿一起!”
“对!签名!摁手印!”
群情瞬间被点燃!先前压抑的死气沉沉被一种破釜沉舟的勇气取代!火光在每一双眼中跳跃!
苏晏如站在稍远一点的地方,看着这黑暗中燃起的微光,眼眶发热。她忽然想起什么,从随身的布袋里迅速翻找——是印“冷香凝露”包装用的那盒鲜红色印泥!圆圆的小盒子,上面还沾着一点红色的印迹。
她快步走到沈怀谦铺展图纸的那棵树干下。
沈怀谦己经不知从哪里拿出了几张准备好的普通稿纸和一支笔。笔迹刚劲有力,标题就西个字:
“请保留青石巷口百年历史风貌及春深堂老茶点铺为‘微历史街区文化驿站’陈情联署”
下面是简洁的签名栏:姓名、住址、身份(如“原住户”、“手艺人”等)。
“我来写!”老赵第一个上前,黝黑的手甚至带着点颤抖,但他毫不犹豫地在第一行签下了自己歪歪扭扭的大名:“赵建国”,在身份栏用力写下:“原菜贩”。
然后,他像是完成一件神圣的仪式,小心翼翼地旋开苏晏如递过来的那盒鲜红印泥盖子,伸出粗糙布满是茧和泥土的大拇指,重重地摁了下去!
一个清晰的、象征着所有权与决心的暗红色拇指印,留在了他的名字旁边!
杨伯在老赵的搀扶下,颤巍巍地写下自己的名字,然后用力按下了同样沉实的红印!
陈医生,签名,按印!
老刘,签名,激动的手几乎戳破纸,按印!
李嫂,抱着孩子签名,孩子的睡容在树下安静……
一个个名字!
一个个鲜红的、带着体温和泥土印痕的指印!
如同无数从黑暗中燃起的微小火种,密集而无声地印在雪白的纸张上!
苏晏如站在旁边,负责递印泥。她的心被巨大的暖流和酸楚填满。
轮到沈怀谦。
他走过去,从旁边拿过笔,在栏位里写下“沈怀谦”三个字,工整有力。在身份栏,他顿了一下,没有落笔,只是将拇指伸向印泥盒。
就在他指尖即将沾上那盒鲜红泥膏的瞬间——
苏晏如忽然伸出手!
她的手指微凉,带着一点刚刚沾上的红色印泥。
没有沾沈怀谦递过来的拇指。
而是极快、极其突兀、带着点莫名的恶作剧和宣誓般的冲动,首接用自己沾满鲜红印泥的指尖!
“啪!”
轻轻一点!
正正地按在了沈怀谦挺拔的鼻梁上!
一点鲜红的印泥!
像颗朱砂痣!
瞬间点缀在他沾着汗水和油污、线条冷硬的脸庞中央!
动作太快!谁也没料到!
空气瞬间凝滞了一秒!
所有人,包括沈怀谦,都愣住了!
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他鼻子上那点鲜艳的红!
苏晏如自己也怔住了,仿佛被自己的动作吓到,脸颊瞬间飞红,下意识地缩回了手。
沈怀谦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那双深邃的眼眸深处,清晰地掠过一丝错愕。他似乎极其短暂地挑了一下眉,看着苏晏如瞬间爆红的脸颊和慌乱的眼神。
然后,在众目睽睽之下。
他没有去擦鼻子上的红印。
反而极其自然地伸出自己那根沾满红色印泥的、原准备按手印的右手拇指。
他先是在联署书“沈怀谦”名字旁边,稳稳地按下一个清晰完整的红色拇指印。
接着。
在那根沾满印泥、色泽鲜艳的拇指再次抬起、悬在半空片刻之后——
沈怀谦嘴角极其极其轻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那弧度快得几乎无法捕捉。
然后。
在那份承载着众人希望的联署书上方、最靠近标题的空白处。
他那根沾着鲜红印泥的大拇指,带着一种近乎郑重的力道,稳稳地再次落下!
一个孤零零的、但格外鲜红清晰的——
红叉(X)!
不是勾选。
不是符号。
就是一个简单、醒目、代表着确认和标记的——
红叉!
按完这个红叉。
沈怀谦这才收回手,目光从那个鲜红的标记上抬起,平静地、又带着点难以言喻的轻松,扫过苏晏如惊愕的脸庞和她鼻尖上那点更细微的、不经意沾上的红痕(她摸他时蹭到的)。
他的目光在她带着红痕的地方短暂停留。
然后,他那低沉平静的声音在众人尚未回神的寂静里悠然响起,仿佛在为刚才那个红叉和鼻尖红印做最轻描淡写的注解:
“盖个认证章。”
话音落下。
榕树下最后几盏路灯的光晕,穿透层层叠叠的叶片缝隙。
在那雪白纸张上密密麻麻的红手印和那个孤高的红叉上,投下流动的光斑。
鲜红的印记,在沈怀谦鼻梁上微微反着光。
如同夜色中一枚无声的勋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