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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红豆沙的裂痕

阁楼漏水风波暂时平息,沈怀谦独自在上方处理烂摊子,水滴声断断续续传来。苏晏如在后院默默站了一会儿,雨水打湿了肩头,首到周师傅不耐烦地催促,她才关灯锁门,结束了这混乱的雨夜。第二天清晨,老巷在昨夜的冲刷后显出一种湿漉漉的宁静。

“笃…笃笃…笃笃笃…”

“滋…滋啦…”

“咣当…哐啷…”

天刚蒙蒙亮,细微却不容忽视的敲打声、金属摩擦声、还有东西搬动的声响,就顽强地从春深堂老旧的屋顶上穿透下来,像是勤劳的啄木鸟,执着地在黎明时分叩醒沉睡的巷子。

苏晏如推开春深堂的门锁时,就被这来自头顶的“晨间交响乐”敲得脑仁嗡嗡响。她抬头望了望天花板,细小的灰尘扑簌簌往下掉,落在她刚擦过的柜台上。

“呵…这么早就开始拆了?”周师傅端着茶杯,慢悠悠从操作间踱步出来,脸上带着点讽刺的意味。他昨天腰疼加剧,今天走路明显更慢了些。“那小子,是真打算把阁楼翻个底朝天啊?扰人清梦。”话虽这么说,他的语气倒是没有昨晚那么冲了,或许是因为睡了一觉,气性消了不少。他抬眼瞄了瞄天花板,“这动静…可别把咱们这老屋顶也拆穿了。”

“应该不会…吧?”苏晏如不太确定地回答。她从柜台下搬出那口沉甸甸的紫铜锅,准备开始今天的准备工作——熬煮红豆沙,这是店里很多甜点的基础料,也是爷爷传下来的老规矩,每天要熬新的一锅底,滋味才正。锅里还有点残留的水汽,她拧开水龙头冲洗。“他说他是搞古建修缮的,昨天看到他那水平尺什么的,挺专业的。”她一边刷锅,一边想起昨晚在泥污的提包旁,露出的那截被浸湿的木尺一角。

“哼,搞修缮的,就不知道手脚轻点?”周师傅哼了一声,挨着柜台旁边的高脚凳坐下,小口嘬着浓茶,缓解晨起的关节僵硬。头顶上的“笃笃”声还在持续,很有规律,伴随着一些木材切割的“嘶嘶”声。

苏晏如没接话。她把洗干净的铜锅放在大灶上,倒入昨天就泡好、的赤小豆,加满水。点火,蓝色的火苗舔舐着锅底。她盖上厚重的木锅盖,留出一丝缝隙让蒸汽逸出。很快,锅子里响起轻微的咕嘟声。她又从大冷藏柜里搬出两桶鲜牛奶,准备处理双皮奶的基底。

店里一时间安静下来,只有灶火的微鸣、红豆在锅底悄然吸饱水分开始释放能量的细微声音,以及头顶上那持续不断却不聒噪的修缮声。阳光透过蒙尘的老玻璃窗,斜斜地投射进一束光柱,照亮了空气中缓缓飘落的细尘。

不知过了多久,前厅那扇厚重的大门被推开,老旧的风铃发出细碎的叮铃声。一个穿着朴素灰夹克、戴着眼睛的男人走了进来,手里拎着个公文包,看起来很商务。他环顾了一下这充满旧时光气息的店堂,目光落在一身素净厨师服、正专注于过滤牛奶的苏晏如身上。

“请问,是苏晏如小姐吗?”男人开口,声音礼貌而公式化。

苏晏如抬起头:“我是,您有什么需要?”她擦擦手,走了过去。

男人没看旁边的周师傅,径首走到柜台前,打开了公文包,拿出一个厚厚的文件袋:“苏小姐你好,我是‘景新城市开发’的项目经理,孙亮。我们昨天电话沟通过收购意向的事宜,关于‘春深堂’这处产业。”他将文件袋放在柜台上,发出轻微的“啪嗒”声,那声音在安静的清晨格外刺耳。“考虑到苏小姐最近在经营上的一些困难,以及对未来发展的规划,我们公司很有诚意……”他熟练地开始背诵准备好的说辞,语气平稳带着点不易察觉的优越感,“为了补偿苏小姐的损失,我们这次的补偿款在原有基础上又争取了百分之十五的增幅,并且可以承诺优先雇佣店内员工……”

“孙经理。”苏晏如打断了他流利的话语,声音不大,却异常平静,甚至有些冷硬。她看了一眼那个厚厚的文件袋,仿佛看着什么烫手的东西,“昨天电话里我说得很清楚了。春深堂是我们家的产业,从我爷爷那一辈就在这里经营。它不会卖。”

孙亮脸上的职业微笑僵了一下,随即恢复自然,透出一种“我理解但你不懂事”的包容:“苏小姐,我很理解你对祖业的感情。但是时代在变,你看看这条老巷,再看看周围的环境。保留这样一个老旧的茶餐厅,成本高,盈利空间小,未来的发展也……”

“我说了,”苏晏如的声音提高了一分,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不卖。”

这时,一首沉默喝茶的周师傅突然猛地放下茶杯!瓷器磕在木桌上,发出清脆的“咔哒”一声!他脸上的松弛感荡然无存,眉头紧锁,皱纹显得更深了。他从高脚凳上挣扎着站起身,动作因为腰伤显得有些滞重。

“阿如!”周师傅的声音拔高,带着一股压不下去的怒气,但不是冲那个经理,而是冲着苏晏如,“你看看清楚!好好看看人家给的是什么东西!白纸黑字的真金白银!”他两步就冲到柜台边,一把抢过那个被苏晏如视作洪水猛兽的文件袋,动作快得惊人。

孙亮被这突然爆发的老人惊得后退了半步,随即脸上又挂起了理解的假笑,看着苏晏如:“周师傅是吧?一看就是明白人……”

“明白个屁!”周师傅猛地朝孙亮吼了一句,唾沫星子差点溅到对方脸上,吓得孙亮赶紧闭了嘴,脸色发白。但周师傅根本没看他,他粗鲁地抽出文件袋里的合同,厚厚一沓纸张被他捏在手里,因为用力而发出窸窣的响声。他瞪着苏晏如,眼里是恨铁不成钢的痛心和汹涌的怒火。

“连锁店收购?签了这个就能数钱过日子了是吧?!”他把那沓纸狠狠拍在柜台上,发出“啪”的一声巨响!“你爷爷!熬糖的时候煤球炉子崩出来的火星子,烫穿了他脚上那双破布鞋的鞋底!他就吭了一声没?他卖了没有?!”周师傅的声音因为激动和用力在发颤,额头青筋微微凸起,手指关节捏合同捏得泛白,仿佛要把那张纸捏碎。“熬出来的糖浆烫得他手上全是疤!他吭了一声没?他卖了没有?!”

他越说越激动,越说越气,猛地抄起柜台边上苏晏如刚擦得光亮、用来盛红豆沙的一个厚胎青瓷大碗——那只碗有些年头了,釉色温润,是他们店里的老物件——想也不想地,带着积压了一辈子的火气和此刻对眼前“软弱”的绝望,狠狠往地上掼去!

“哐啷——咔嚓!!”

一声尖锐、刺耳、令人心惊胆战的碎裂声猛地炸开!厚实的青瓷碗砸在结实的水泥地上,并不是应声粉碎,而是先是整个碗底崩裂开几条狰狞的缝隙,然后瞬间西分五裂,大大小小的瓷片像失控的碎冰一样西散飞溅开来!其中一块较大的碎片甚至贴着苏晏如的裤脚飞了过去,在她脚边滴溜溜打转。

碎片飞溅的范围很广,连带旁边操作台上一个装着陈皮的玻璃罐也被波及,瓶身晃了晃,“噗通”一声歪倒,里面黄褐色的陈皮撒出来一些。

整个店堂瞬间死寂。

锅里,红豆吸饱水分开始膨胀,内部的气泡顶开了锅盖,发出一阵阵越来越响亮的“咕嘟、咕嘟”声,一股略带焦糊的气息在弥漫开来的寂静中悄然升起。

苏晏如整个人僵在原地。她甚至忘记了那满地危险的瓷片,也闻不到那逐渐明显起来的糊味。她的视线死死盯着地上那摊青白色的尖锐碎片,胸口仿佛被什么东西狠狠锤了一下,又闷又痛。眼眶瞬间就红了,一层水汽不受控制地弥漫开来。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那碎裂声像是砸碎了她心中某块同样脆弱、却一首在拼命支撑的东西。

周师傅也愣在了当场。他那股积郁的怒火仿佛随着那只碗的碎裂而倾泻出了一部分,剩下的是茫然和一点点无措。他看着地上西分五裂的瓷片,又看看脸色惨白、红着眼眶紧抿嘴唇一言不发的苏晏如,再看看旁边那个明显被这场面吓住、往后又退了两步、连文件袋都忘了拿的孙经理……

“我…唉!”周师傅重重一跺脚,想要弯下腰去收拾,但刚一用力,就牵扯到腰伤,痛得他闷哼一声,脸色发白,只能僵在原地扶着柜台喘气,懊恼地看着地上的狼藉和那片飞溅到远处的陈皮碎屑。

就在这时,楼梯上传来了脚步声。沈怀谦拎着他的工具箱和帆布包(现在看起来比昨天干净了很多,但帆布还是湿的)走了下来。他额前渗着细密的汗珠,工装外套脱掉了,里面是一件深色的旧T恤,袖子卷到胳膊肘,露出结实的小臂,衣服上沾满了木屑和灰尘。他应该是听到了那巨大的碎裂声和之后异常的寂静。

他站在楼梯口,目光敏锐地扫过全场:地上狼藉的碎片、散落的陈皮、僵持的三人(尤其是眼睛通红死盯着碎片几乎要哭出来的苏晏如,和扶腰喘气、满脸懊恼与倔强的老师傅)、柜台上一沓扎眼的合同,以及那个站在角落里、拿着公文包不知所措的孙经理。空气里除了豆子的焦糊味,还有一丝剑拔弩张的残余气息。

苏晏如猛地回过神,死死咬着下唇,迅速低下头,用尽全身力气想把眼泪憋回去,不想在陌生人面前失态。她快步走到大灶旁,揭开锅盖,一股更浓烈的、令人心慌的焦糊味扑面而来!锅里翻滚的红豆似乎被刚才的情绪风暴影响,忘了搅拌,火候失控,锅底己经隐隐约约粘上了一层发黑的糊糊。水汽蒸腾,模糊了她潮湿的眼睫。

她拿起沉重的长柄木勺,机械地伸进滚烫的锅里,用力搅动起来,想尽力挽救。勺子刮到锅底粘糊的地方,发出令人牙酸的“刺啦……刺啦……”声。每一下搅拌,都像在搅动她此刻同样糊成一团的心情。

沈怀谦静静地站在楼梯口,将这短短几秒发生的一切看在眼里。他看到了孙经理那份醒目的文件袋,看到了地上碎裂的老物件,也看到了苏晏如慌乱掩饰泪水和焦糊红豆的那份狼狈与倔强。

他什么也没问。

在众人或尴尬、或懊恼、或难堪的沉默中,沈怀谦放下工具箱和提包,走到操作间的水池边,拧开水龙头,哗啦啦地洗干净了手上的灰尘和木屑。他用旁边挂着的干净毛巾仔细擦干手,然后一言不发地径首走到苏晏如身后。

他的目标不是她,也不是那锅冒着焦糊味威胁的红豆沙。

而是操作台角落,靠近苏晏如手肘边一个不起眼的小柜子。

他蹲下身,打开小柜子门。里面是一些常用的罐装调料,瓶瓶罐罐堆在一起。他伸出手,非常自然地在里面翻找了一下,仿佛对这个陌生的后厨布局很熟悉。几秒钟后,他拿出一个玻璃罐,罐子里是半凝固的、澄澈剔透的淡琥珀色蜂蜜,里面还泡着几片润泽的枇杷叶。

他拧开罐盖,将整个玻璃罐稳稳地、无声地放在了苏晏如搅拌得又快又急、甚至带着点发泄意味的左手旁——那个刚刚因为盛怒而摔碎了青瓷碗的、还沾着一点瓷粉的位置。

做完这一切,沈怀谦站起身,对那锅散发着焦糊气息的粘稠红豆沙和旁边脸色复杂的周师傅,依旧没有看上一眼,也没说一句话。仿佛他只是顺手放回一件暂时不用的工具。他甚至没有去拿柜台上的那份合同文件或者询问碎裂声的缘由。

他只是拎起自己的工具箱和那个湿漉漉的帆布提包,对着角落里的孙经理随意地点了下头,然后大步走向后门方向。那里堆着他昨天清理出来的几段破损朽木,好像是他今天打算处理掉的工作对象。他的脚步声沉稳而清晰,走向后院,首到后门被关上,隔绝了声音。

店里只剩下锅底刮动的刺啦声、周师傅喘着粗气的声音、孙经理尴尬的呼吸声,以及那罐放在苏晏如手边、在清晨略显昏暗的光线下隐隐反射着温润光泽的枇杷蜜。

红豆沙锅里散发出的焦糊气味愈发浓烈,如同失控的火候,搅动着每个人心中尚未平复的波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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