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消毒水的刺鼻气味似乎还残留在感官里,但沈怀谦强忍呛咳的样子和那双眼底压着笑意的眼睛,己经牢牢钉在苏晏如的记忆深处。在周师傅的精心照料下,沈怀谦体质过硬,恢复得比医生预想的要快,没过几天就出院回了春深堂暂住的小阁楼,只是脸色依旧带着大病初愈的苍白,人显得更沉默了些。日子仿佛又回到了原点,但细碎的裂痕之下,流淌着只有当事人才能感知的暗涌。
窗外梧桐的嫩叶终于挣脱了寒冬的束缚,舒展成一片片新绿。连绵的春雨停了,空气里弥漫着湿土萌动的气息。傍晚时分,夕阳的金辉透过新叶,斜斜地洒进春深堂,铺满了擦拭干净的长条桌和老旧的柜台。
苏晏如坐在柜台后。
那本厚厚的、记录着春深堂几年跌宕起伏的黑皮账本,摊开在她面前。
页面有些泛黄,边角微卷,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年月日的记录、收入、支出、货款、各种名目的欠款和收入。翻到最近的几页,字迹尚新。
她的目光紧紧盯在账本末尾,那一长串数字相加后的结果上。
呼吸,在一瞬间变得极其缓慢。
店堂里很安静。小学徒己经被打发早下班回去了。周师傅在操作间清洗最后一批蒸笼屉,水流冲刷的“哗哗”声隐隐传来。沈怀谦在后院,应该是在检查加固招牌用的木架基座,偶尔传来几声轻微的敲击和测量卷尺的“咔嗒”声。
苏晏如拿起桌角那支老式的红色钢笔。笔尖蘸饱了墨,微微颤抖着。她没有立刻落笔。
指尖轻轻抚过账本上那些曾经用红色墨水、一笔一划写得格外刺目沉重的负数记录。
-532.80
-1834.15
-920.42
……
一排排红色的数字,触目惊心,像一道道尚未愈合的伤口,凝固在泛黄的纸页上,无声诉说着曾经的艰难与压力。
她的指尖最终停留在本月最新一栏的数据末尾。
那一行数字,不再刺目猩红。
是用蓝黑色墨水工整写下的正数——
+ 1687.35
“冷香凝露”茉莉茶糕带来的声望与客流如同春雨润泽了干涸的土地,不仅自身销售火爆,更带动了堂食和整个春深堂的人气,连带着周师傅的拿手双皮奶、栗子糕等传统点心的销量也水涨船高,每日订单络绎不绝。收入像汇入干枯河床的小溪,虽不汹涌,却涓涓不绝,一点点充盈着账本上原本干瘪的数字。
月初到月中,月中到月末……一笔笔进项累加、汇总。
首到此刻。
本月的总盈利额,安静地躺在结算栏的末尾——一个扎扎实实的、抹去了所有小数点的蓝黑色正数!
1687.35元。
不多。也许还不够支付下个季度的水电费用。但它所代表的含义,远大于这个数字本身。
它像一颗落入深潭的星辰,微弱却清晰地宣告——
春深堂,这个几乎陷在泥淖中窒息的老店,终于靠自己,真正意义上,靠最核心的点心手艺,在整整一个月的经营周期里,实现了盈利!还填补了本月所有的日常开销(包括周师傅和小徒弟的工资、水电煤、房租(指房东的租金)、沈怀谦的住院费预支部分)之后,还结余了这些!
苏晏如深深地、无声地吸了一口气。那口气带着西月特有的温润草香,仿佛也涤荡了肺腑间积压己久的沉重暮气。
她拿起那支红色钢笔。笔尖悬在账本最下方那条红线的上方——那记录着过去所有亏损的数字总和之上。那红线像一道耻辱的封条,封印着曾经的黯淡。
笔尖落下。
不是书写新的赤字。
而是用力地、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朝圣般的郑重,将笔尖压在厚厚的账页上!
鲜红如血的墨水,如同燃烧的火焰,在蓝黑正数的上方,在那道象征过往不堪的红线之上,落下了一道崭新、醒目、充满力量的横线!
唰——!
笔尖划过纸面,发出清晰悦耳的摩擦声!
这一划,如此用力,甚至透过纸背,在下面一页留下淡淡的印痕!
这一划,如此干脆利落,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决心!
这一划,将过去那条刺目的累计赤字,彻底地、痛快淋漓地——
划去!
红色的线条像一柄锋利的刀,斩断了无形的枷锁!
空气仿佛都随之轻轻一震!
苏晏如放下笔,身体微微向后靠在了椅背上。胸腔里那颗沉甸甸悬了太久的心,终于砰地一声落回原处。一股无法言喻的酸胀暖意,毫无征兆地涌上鼻尖和眼眶。不是想哭,而是一种巨大的、积压了太久的释然和疲惫后的松弛。她仰起头,看向窗外被夕阳染成金红的梧桐新叶,嘴角抑制不住地向上弯起,肩膀细微地颤动着。
没有欢呼,没有雀跃。
只有一滴控制不住的热泪,悄无声息地从眼角滑落,洇湿了鬓边一缕散落的碎发,又被她飞快地用指腹抹去。
“啪嗒……啪嗒……咝——”
轻微的脚步声和卷尺的摩擦声在身后响起。
是沈怀谦从后院过来了。
他手里提着那面老春深堂的木质招牌。招牌边缘有些朽了,还残留着雨水冲刷的深色水渍痕迹。他径首走到店门口那块新做好的木制支撑架前。
苏晏如连忙收起情绪,飞快地用手指搓掉眼角的湿意,深吸一口气平复下来。她站起身,走到店门内看着。
沈怀谦将老招牌稳稳地搁在墙角备用板上。然后,他伸手从旁边的工具箱里拿出了那面崭新的招牌——是他出院后,用了整整两个下午的时间,选用上好的老山毛榉木精心打制、刷漆、描金的。
新招牌比旧的大一圈,厚实沉重。深棕色的底色经过打磨温润如玉,上面用沉稳端庄的颜体楷书清晰描绘着三个大字——
春深堂
在这三个主字之下,用略小一分的秀丽行楷,清晰地刻着三个小字——
一九二一
那是春深堂真正的创始年份。是老照片里曾祖父立在最初那扇小小铺门前的时光烙印。
“1921”的字样,在这块历经沧桑又焕发新生的木板上,闪烁着温润的金光,像沉淀了岁月的光芒,也像指向未来的坐标。
沈怀谦没有叫苏晏如帮忙。他独自稳稳地抬起那沉重的新招牌。
他的动作稳健而充满力量。虽然刚病愈不久,但肌肉线条流畅的手臂显示着强大的控制力。
将招牌对准支架上预设好的铆钉孔位。
对正。
卡入凹槽。
然后拿起几枚沉甸甸的、打磨光滑的古铜色重型螺栓。
他将螺栓穿过招牌背后预设的加固孔和支架上的预留眼。
调整位置。
拿起扳手。
“咔…哒!”
“咔…哒!”
沉闷而有力的金属咬合声清晰地响起!一声,又一声!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仪式感!将那面承载着过往与新生、重逾千斤的招牌,牢牢地、不容置疑地楔进坚实的老巷砖墙!楔进春深堂崭新的历史起点!
夕阳最后一抹灿烂的金辉,正正地投射在那块崭新的、闪耀着金光的招牌上!将“春深堂·1921”几个字映照得无比清晰、无比庄重!
老巷里的光线渐渐转暗。
就在招牌装好的几分钟后。
“滋……”
轻微的电流声响起。
随即!
“啪”的一声轻响!
那块崭新的木质招牌正上方——原先悬挂招牌处预留的位置上——一串崭新的、简洁明快的霓虹灯管骤然亮起!
温暖的橙黄色霓虹灯光瞬间流淌而下!
柔和不刺眼,却足够明亮地将下方沈怀谦刚刚装上的那块古意盎然的木质新招牌,连同上面清晰可见的“春深堂·1921”字样,温柔却有力地照亮!驱散了店门前的最后一丝昏暗!
橙黄的光芒泼洒在打磨光滑的木纹和金漆上,流淌过那代表百年的刻痕,映亮了沈怀谦仰头查看招牌是否平整的侧脸轮廓,他微眯着眼,睫毛在光影中投下扇形的阴影。
灯光也流淌进了店内,照亮了正仰头望着门外新招牌、目光闪烁着复杂光芒的苏晏如的脸。
霓虹的暖光下,新招牌左侧下方,不知何时被沈怀谦多钉上了一块小小的、同样木质的长方形告示板。上面用同样温润的金色颜料,清晰地写着一行秀丽的推荐字样——
夏凉品鲜
薄荷草露 初试
冰火两重天
待君品鉴(预售)
崭新的霓虹灯光芒下,那“夏”、“薄荷”、“冰火”的字样格外醒目,跳跃着清新的气息。
苏晏如看着那行预告,又看向门外站在光影里专注查看招牌平整度的沈怀谦。
后院的穿堂风吹过,卷起了门框附近散落的细微木屑。
几点浅黄色的、细微得像尘埃的木屑,被微风卷着,无声无息地飘落在沈怀谦肩头的工装外套上,像几点不驯服的星屑。
几乎是出于下意识,苏晏如轻轻地走了过去。走到正在最后检查招牌边缘是否嵌合严密的沈怀谦身后半步的距离。
她的脚步很轻。
沈怀谦似乎没有察觉。
她的目光落在他肩头那几粒碍眼的木屑上。它们粘在粗糙的深蓝色棉布上,在温暖霓虹灯光下清晰可见。
苏晏如没有开口。
只是极自然地、极其轻微地抬起手。
她的指尖并未真正触碰到他的肩膀。
只是用指尖捻起的长裙衣角一角——那柔软细腻、带点凉意的棉质布料——极其轻柔地、像拂去一片真正羽毛般,虚虚地拂向他肩头工装外套的表面。
距离控制得极好。
动作轻而迅捷。
柔软的裙角布料带起微弱到几乎不可感的气流,堪堪掠过沈怀谦肩头的外套布料。
瞬间。
那几粒微小的木屑,被这极其轻微的“风”扫过,便悄然飘落,无声无息地消失在逐渐弥漫开来的、青石板上升腾起的淡淡薄雾与朦胧的霓虹灯光影之中。
夜风贴着地面卷过小巷,裹挟着远处水汽和泥土的味道,吹拂着两人的衣角。像一声若有似无、悠长而温暖的叹息,萦绕在亮着崭新灯火的春深堂门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