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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炉火将熄

苏晏如在父亲的病床前接过象征茶餐厅传承的铜锅钥匙,耳边是父亲重复的“守住老店...难...太难...”

冰冷的雨水啪嗒啪嗒敲打着“春深堂”老旧的玻璃窗,在霓虹灯牌映照下拖出长长的、扭曲的水痕。店里空荡荡的,只有收银台上一盏台灯发出昏黄的光晕,勉力撑开一小团暖意,却更衬得西下冷清。

苏晏如低着头,手里攥着一块微微发白的旧抹布,一下,又一下,用力擦拭着那只擦得锃亮、几乎能映出她疲倦面容的紫铜锅。锅壁上浅浅的划痕里似乎还嵌着经年的甜香,那是爷爷熬糖、父亲炒豆留下的痕迹,也是如今压在她肩上的山。

“咳…”一声轻微的咳嗽打破了寂静,也惊得苏晏如手一抖。她抬眼,看到周师傅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操作间门口,正阴沉着脸看她手里的铜锅。

“又擦这劳什子做什么?”周疏桐的声音和他的招牌点心虾饺一样,皮薄但内里硬实,带着点常年与油盐酱醋打交道的烟火气,还有点不合时宜的锋利,“能擦出营业额来?能擦走外面那些吸血的?”

苏晏如没立刻回话,只是默默把铜锅小心地放在铺着干净毛巾的柜台上,目光转向摊开在旁边的硬壳账本。那一片令人心惊的红色数字,像是张着嘴的野兽,冰冷地嘲笑她的挣扎。

“周伯,”她声音有点哑,指了指窗外雨幕中街对面新开业不久、灯火辉煌的连锁快餐店,“他们…今天又发新优惠券了,九块九套餐还送可乐…”

“呸!”周师傅啐了一口,也不知是啐那店还是啐那价格,“九块九?连我那碟特级虾仁的成本都包不住!用那些冷冻货、预制料,坑死人!阿如,我们‘春深堂’的金字招牌靠的是什么?是真材实料!是慢功夫熬出来的滋味!”

他的话掷地有声,在空荡的店里甚至有点回响。可这声音再响,也盖不过账本上残酷的数字和对面汹涌的人流声。苏晏如的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压在柜台玻璃板下的那份文件——那份设计精美的“老街改造项目收购协议”。透过玻璃,开发商承诺的“丰厚拆迁补偿款”那几个字,在昏黄灯光下显得格外清晰,像是一种触手可及又令人窒息的诱惑。

“周伯,我知道…”苏晏如深吸一口气,试图压下喉咙里的涩意,“可这个月的水电房租又涨了,菜场的王叔今天还来催上半年的菜钱…加上我爸那边的药费…下个月,下个月我真不知道…” 她没说下去,手指蜷缩起来,指甲掐进掌心。

“所以你就想卖?”周师傅猛地拔高了声调,脸上的皱纹都绷紧了,他几步冲到柜台前,手指用力点着那份协议,指尖戳得玻璃板都微微震动,“你爸拼死拼活守到最后一刻是为了什么?你爷爷当年一个煤球炉子、两口铜锅起家,大雪天鞋底烫穿了也不吭一声,是为了今天让人家把祖宗心血当破烂收了去?就为了那几个铜板?”

老人的声音里带着痛心疾首的怒火,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焦急。他的腰不好,吼了几声后忍不住扶了下旁边的案板。

“我没说我想卖!”苏晏如的声音也带上了倔强和委屈,她猛地抬起头,眼眶有点红,但眼神是硬的,“我只是…我只是不知道怎么办了!钱像流水一样出去,人像潮水一样被对面引走…我拿什么守?”

就在这时,店门口老旧的风铃被粗暴地撞响,“叮铃哐啷”一阵乱响。厚重的玻璃门被大力推开,夹杂着一股湿冷的雨气和更凛冽的寒气,一个高大的身影裹挟着风雨闯了进来。他穿着一身深蓝色的、被雨水浸透大半的工装夹克,湿漉漉的头发贴在额前,正狼狈地用手背胡乱抹着脸上的雨水。他腋下夹着一个沾满泥水的工具箱,手里还拎着一个巨大的帆布提包,看样子分量不轻,把他宽阔的肩膀都压得微微倾斜。

突如其来的冷风和声响打断了柜台前压抑的争执。苏晏如和周师傅同时转头,看向这个在大雨深夜闯入的不速之客。

那人似乎也被店里凝重得仿佛能拧出水的气氛惊了一下,脚步顿在门口滴水的踏垫上,脚下迅速晕开一小片水渍。他扫了一眼这旧而干净的铺面,看到柜台后的年轻女人通红的眼眶,又瞥见旁边那位一脸怒容的老师傅,意识到自己可能闯入了什么尴尬的场合。

他有些局促地清了清嗓子,带着凉意的雨水从他浓密的眉毛滑下:“呃…抱歉打扰,外面雨太大了…请问这里是…老宅区87号吗?”他的声音低沉,透着赶路后的疲惫,却出乎意料的温和,像初春尚未解冻的溪流敲击石面的声响。

苏晏如下意识地吸了吸鼻子,迅速眨掉眼角的湿意,职业本能让她下意识地露出一个带着疏离的、礼貌的微笑:“是的,这里就是87号,春深堂。先生…要吃点东西吗?或者避避雨?”她注意到他身上沾满泥点的深蓝色工装,那似乎是某种维修工种的制服。

“太好了。”男人像是松了一口气,提着沉重的箱子往里走了几步,避开门口的风雨口,“你好,我姓沈,沈怀谦。”他试图把工具箱放下,但工具分量太沉,铁皮工具箱砸在老旧的木地板上,发出一声闷响。

“我是临时租了这边顶楼的阁楼暂住,搞古建筑修缮的。”他解释道,语速有点快,似乎想尽快表明身份缓解闯入的尴尬,“雨太大了,巷子里施工围栏倒了一片,我绕不过来,只能从您这边穿…”他目光扫过店堂,看见通往二楼的狭窄楼梯,“房东给了我钥匙,说从后面楼梯上去。”

他一边说,一边笨拙地在湿透的口袋里摸索,果然掏出了一把亮闪闪的新钥匙。水珠顺着他结实的小臂线条滚落下来。

“阁楼?”周师傅皱了皱眉,显然被这个突然闯入的“租客”转移了对收购案的怒火,语气依旧不太好,“上面那小鸽子笼?多少年没人住过了,连个窗都关不严实,一下雨肯定漏水!我们这正经茶餐厅,后面哪有什么楼梯可走?”

沈怀谦听到这话,脸上并没有不悦,反而露出一丝带着歉意的苦笑:“漏水?看来是真的了。房东倒是提过一句有点漏…”他抬头看向那黑洞洞的楼梯口,楼梯窄而陡峭,最上面隐在阴影里,“具体要从哪里上去?”他问苏晏如,目光坦然而温和。

苏晏如定了定神,暂时将那份沉重的收购协议压回心底。她指了指收银台后方一个不起眼的小门,那里通向放杂物的小后院,雨棚下面就是上阁楼的后楼梯。

“从那边那个小门进去,穿过后院,楼梯就在雨棚底下。”她耐心解释道,“那楼梯又陡又窄,上面确实很久没人住了…漏得厉害,您上去得小心脚底下滑。”她想起自己偶尔上去找东西时看到的情景,忍不住提醒了一句。

沈怀谦顺着她的指引看过去,认真地点点头:“谢谢提醒。给您添麻烦了,这水…”他看了看自己脚下和工具箱带进来的一大滩水渍,眉头微蹙,“我处理下。”

不等苏晏如开口说“不必”,他己经利落地放下那个沉甸甸的工具箱和帆布包,转身在门口那排老旧的木质挂衣钩上找到一条洗得发白的旧围裙。他动作自然地拿起那条像是擦桌布的围裙,毫不犹豫地蹲下身,开始用力擦拭他留下的那一大片水迹和泥点。那双修长有力、骨节分明的手沾了污渍,动作却专注而麻利,完全没有嫌弃那旧围裙的样子。

苏晏如看着他蹲在地上专注擦拭的背影,被雨水打湿的工装布料紧紧勾勒出他宽阔的肩背线条,和之前的无助感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奇特的踏实感。店堂里一时间只剩下布条摩擦地面和窗外越来越密集的雨声。

周师傅哼了一声,打破了这短暂的安静,他板着脸对苏晏如说:“我去关后头的窗,今晚这雨看来没完!姓沈的,”他不客气地对那个擦拭地面的背影喊了一声,“擦完别乱扔,围裙给我挂回去!”说完,拄着后腰,慢腾腾地走进了后面操作间,嘴里似乎还嘟囔着什么“冒冒失失”之类的词。

沈怀谦的背影似乎僵了一下,随即闷闷地传来一声:“好的师傅,马上挂回去。”声音里带着点笑意,还有被雨水浸过的微哑。

很快,地板上的水迹被他擦拭得差不多干净了。沈怀谦站起身,将那沾满泥水的围裙仔细折好,挂回原处。他提起沉重的工具箱和帆布包,准备走向那个小门。

苏晏如的目光不经意地扫过他脚边那个巨大的帆布提包,包口微开,露出一角白色的图纸和一柄明显有着年头的木质水平尺,尺身上沾着不少泥点和斑驳的水痕。

“沈先生,”苏晏如忍不住又叫住了他,出于一点微妙的、对陌生人在凄风苦雨夜的些许关心,“雨太大,后楼梯没有灯,而且湿滑得很。要不…等雨小点再上去?”她犹豫了一下,目光扫过空荡荡的店堂,“或者…我这儿还剩点热姜汤,你喝了暖暖身子再走?”她的声音恢复了那种惯常的、平静中带着温柔的语调,目光落在他湿透的肩头和滴水的发梢上。

沈怀谦再次停下脚步,转过身。台灯的光晕正好勾勒出他被雨水浸透的侧脸轮廓,下颌线条清晰而利落。他看向苏晏如的眼睛很亮,深邃得像古井的沉水,此刻却带着些微惊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暖意。

他沉默了两秒,目光掠过擦得锃亮的紫铜锅、静静躺在玻璃板下的那份刺眼的收购协议,再回到苏晏如带着一丝倦意却依然清澈的双眼。外面风雨凄迷,店里寒气侵人,但那份被临时中断的争执和眼前的姜汤却莫名带来点人间真实的温度。

他刚要启唇说些什么——大概是婉拒,或者接受那份暖意?——操作间通往小店的门帘猛地一掀,周师傅端着个热气腾腾的白瓷碗走了出来,砰一声重重放到沈怀谦刚擦干净的地板上。

“拿着!”周师傅硬邦邦地说,看也没看沈怀谦,“滚蛋姜汤!阿如刚熬没多久,便宜你了!喝了赶紧上去,省得又踩一脚水!”碗里的姜汤很浓,辛辣的味道首冲鼻子,几片切得厚厚的姜片在汤面上浮沉,隐隐还能看到一丝未化的红糖。

周师傅说完,也不等人反应,转头就一瘸一拐地回了操作间,只留下一句不耐烦的“赶紧的!”

沈怀谦愣住了,看看地上的姜汤,又看看表情有些无奈的苏晏如,再看看通往操作间还在晃荡的门帘,忽然笑了。那笑容不大,却仿佛一下子冲淡了他眉宇间的风尘和疲惫,连带着那双深邃的眼睛里也像是点燃了微小的星火。他弯腰端起那碗还烫手的滚烫姜汤,温热的触感从粗粝的碗壁首抵冰凉的手指,一路蜿蜒到心口。

“谢谢师傅!谢谢您!”他对这着操作间方向认真地说,声音比刚才更清朗了些,带着真心实意的感激。然后,他才转向苏晏如,微微欠身,“也麻烦您了,苏小姐?”

苏晏如有些怔忡地点点头,还未开口,沈怀谦己经低头小心地啜饮了一大口,被那热度与辛辣味呛得闷咳了两声,眼中瞬间弥漫起一层被烫出来又被辣出来的生理性薄雾,但眼神却像被烫热了似的亮亮的。

“味道很足,驱寒正好。”他咧了咧嘴,似乎被辣到了,吐出口的热气像团小小的白雾。

门外一道撕裂天际的闪电无声地炸开,短暂的强光照得整个店堂亮如白昼,清晰地映亮了他嘴角微微勾起的弧度,也映亮了他背后墙上那块老旧的木牌——上面用略显褪色的毛笔字写着“春茉莉 · 希望”。

紧随而来的是轰隆隆一声巨雷,震得连脚下的地板都在微微颤动。玻璃窗外,倾盆的雨水彻底连成了线,再不是水珠,而是无情地冲刷着整个灰暗冰冷的世界。

沈怀谦端着那碗滚烫的、散发着辛香热气的姜汤,站在春深堂这方小小的、昏黄的灯光下,他的闯入似乎只是暴雨里微不足道的涟漪。但那碗姜汤的温度,周师傅生硬的善意,还有墙角那块写着“希望”的茶牌,都像投入死水里的石子,虽小,却打破了原有的沉寂和绝望。

苏晏如看着这个湿透的、喝着热汤显得有点狼狈的男人,再看向那本刺目的赤字账本和下面那份冰冷的收购协议。窗外雷声轰鸣,雨势丝毫没有减弱的迹象。今晚这场暴雨,大概会下一整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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