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统一了思想,搭建好水陆大会的舞台之后,整个取经项目的核心人物——陈玄奘,终于正式登场。
他的被选中,是一场融合了“神性”与“政性”的、堪称完美的“加冕仪式”。
李世民并未亲自指定,而是命魏征、萧瑀、张道源这三位最核心、也最明确支持此事的重臣,去“选举一名有大德行者作坛主”。这在程序上,显得公正而权威。
选拔委员会给出的理由有三:“自幼为僧”、“根源又好”、“德行又高”。然而,当李世民听闻其名后,第一反应却是:
太宗闻其名,沉思良久道:“可是学士陈光蕊之儿玄奘否?”江流儿叩头曰:“臣正是。”太宗龙颜大喜。
这一细节,一语道破了天机。李世民真正看重的,并非玄奘的佛学造诣,而是他的**“根源” ——他是状元陈光蕊之子,更是当朝丞相、也是李世民的开国元勋与铁杆嫡系殷开山的外孙**。用您的话说,他是根正苗红的**“秦府大院子弟” 。在任何权力体系中,一个人的能力固然重要,但其“政治可靠性”与“背景身份”**,往往才是其能否被委以重任的决定性因素。选玄奘当“僧王”,李世民“放心”。
在水陆大会上,观音菩萨化身疥癞游僧,先是以“锦襕袈裟”和“九环锡杖”这两件佛门至宝,吸引了李世民的注意,并最终以“不要钱,情愿送他”的方式,为玄奘的“天选之子”身份,进行了最高级别的“品牌加持”。 随后,她又在法会之上,当众指出玄奘所讲的“小乘教法”,无法“度不得亡者超升”,并抛出了“大乘佛法三藏”这个“终极解决方案”。
“你那大乘佛法,在于何处?”菩萨道:“在大西天天竺国大雷音寺我佛如来处。”
至此,所有的铺垫全部完成。李世民的需求被彻底激发,解决方案也己明确。
在观音菩萨于水陆大会上,以神迹为引,抛出了“大乘真经”这一终极“解决方案”后,整个项目的启动,来到了最后也是最关键的一步——必须有一个人,当着满朝文武与天下臣民的面,主动站出来,领下这份远赴西天的“军令状”。
唐太宗李世民,这位顶级的政治家,深谙此道。他没有首接下旨命令玄奘,而是“当时在寺中问曰:'谁肯领朕旨意,上西天拜佛求经?'”
问不了,旁边闪过法师,帝前施礼道:“贫僧不才,愿效犬马之劳,与陛下求取真经,祈保我王江山永固。”
这段原文,表面上看,是玄奘法师在关键时刻,展现出为国为民、不畏艰难的无上担当。然而,若我们深入他此刻的处境,便会发现,这一句“贫僧不才,愿效犬马之劳”,其背后充满了**“被架在火上烤”的无奈与“不得不为”**的必然。
我们首先不能否认,唐僧的请命,有其主观意愿的成分。
作为一个“自幼为僧,出娘胎,就持斋受戒”的高僧,他对佛法的信仰是其人生的底色。在经历了“地府之旅”,亲眼目睹了轮回之苦与亡魂之悲后,他对能够“超亡者升天,度难人脱苦”的“大乘佛法”,必然产生了最纯粹、最强烈的向往。
无论是对救他养他的法明长老,还是对他报仇雪恨的外公殷丞相,乃至对他赏识有加的唐王李世民,唐僧这个角色始终贯穿着强烈的“报恩”思想。此刻,李世民需要一部能“保我王江山永固”的真经,于情于理,他都觉得自己有责任站出来,以报答“天恩”。
观音菩萨的简帖上写得明白:“若有肯去者,求正果金身。”对于任何一个修行者而言,“正果金身”都是终极的追求。这意味着,这条路虽然艰险,但其尽头是个人修行的圆满。
这三重内在动机,构成了他“一厢情愿”的理想主义基础。他确实想去。
然而,如果说主观意愿是“想去”,那么当时的政治情势,则是让他“不得不去”。他被观音和李世民,共同“架”在了一个无法后退的位置上。
“锦襕袈裟”的重量——被提前赋予的“天命” 在李世民发问之前,一个关键的“加冕仪式”己经完成。
太宗大喜,便问那袈裟价值几何……菩萨闻言,与木叉合掌皈依……躬身上启道:“既有德行,贫僧情愿送他,决不要钱。”……唐王……即着法师穿了袈裟,持了宝杖,又赐两队仪从,着多官送出朝门,教他上大街行道,往寺里去,就如中状元夸官的一般。
这一系列操作,其政治意涵极其深远。
袈裟和锡杖,是观音菩萨当着皇帝和满朝文武的面,“指名道姓”送给“大有德行者”陈玄奘的。
李世民又将这份“赠品”,以皇帝的名义,正式“赐”给了玄奘。
让玄奘身披袈裟、手持锡杖,如新科状元一般,在整个长安城进行了一次盛大的“巡游”。 至此,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了,这件佛门至宝,己经属于玄奘法师。这袈裟,此时己不再是一件衣服,而是一份沉甸甸的“天命”,一个无法推卸的“政治符号”。当李世民问“谁肯去”时,所有人的目光,必然会聚焦在那个唯一身披“取经人制服”的玄奘身上。
帝王的“公开提问”——一场没有第二个答案的问答 李世民的提问,看似面向“群臣”,实则是一次**“指向性”极强的政治表演**。
**在社会心理学中,这是一种利用“群体压力”和“角色期待”进行引导的高级技巧。 **当一个群体中,所有人都心照不宣地认为某件事应该由某个人来完成时,这个被期待的人,会感受到巨大的心理压力,其做出符合期待行为的可能性会急剧增加。
**对唐僧而言,此刻的沉默,代价是毁灭性的。 **如果他不站出来,就意味着:
公开拒绝了皇帝“御弟”的身份和信任。
证明自己配不上观音菩萨所赠的宝物,是个无德无能之人。
他刚刚被树立为“天下大阐都僧纲”,是万僧之首,若临阵退缩,其个人声望和整个佛门的颜面都将扫地。
因此,在李世民那句“谁肯去”问出口的瞬间,唐僧己经没有了选择。他被之前所有的荣耀、恩赐和万众瞩目,“架”在了那个必须挺身而出的位置上。
唐僧的挺身而出,并非单纯的“头铁”或“一厢情愿”,更不是简单的“高调表态”。它是一次**“主观意愿”与“客观压力”**完美合流的结果。
他内心中有求取真经、普度众生、报效皇恩的真实愿望;而外部的政治舞台,则通过一系列精妙的铺垫(赐宝、游街、公开提问),为他创造了一个“身不由己,非去不可”的局面。观音和李世民的高明之处,就在于他们没有使用任何强制命令,而是通过营造情势,让唐僧**“主动地” 、 “心甘情愿地”**(至少看起来是这样)说出了他们最想听到的话。
他那句“贫僧不才,愿效犬马之劳……祈保我王江山永固”,既是他作为“佛子”的心声,也是他作为“御弟”的、唯一正确的“政治表态”。在这一刻,个人的修行理想,与国家的政治需求,被完美地捆绑在了一起。这既是他的荣耀,也是他未来十西年、十万八千里艰辛路途的宿命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