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禾镇如同被投入滚油的冷水,彻底炸开了锅。
张强在镇政府门口当众窒息昏厥、状若活埋的恐怖视频,如同病毒般在网络上疯狂蔓延。拍摄者的手机显然在剧烈抖动,画面摇晃模糊,但张强那紫涨扭曲的脸、凸出的眼球、死死掐住自己脖子的双手,以及那破风箱般的“嗬嗬”声,都清晰得令人毛骨悚然。视频背景里,张建国那惊恐绝望的嘶吼和周围人群的尖叫,更是为这骇人的一幕增添了无比真实的恐怖氛围。
“厉鬼索命现场视频!"
“恶魔遭报应?"
“天理昭昭!"
“王小川案后续!触目惊心!"
各种耸人听闻的标题瞬间引爆网络。原本只在本地贴吧和小范围传播的“王小川案”,如同被投入深水的巨石,激起了滔天巨浪。视频被无数次转发、评论、截图分析。当年庭审的模糊照片、判决书上刺眼字句、受害者家属在法庭昏厥的画面……所有被刻意掩埋的细节,都被翻了出来,拼接成一个完整的、冰冷而残酷的故事。
舆论的风暴中心,青禾镇瞬间成了风暴眼。
镇口那家破旧的“大众茶馆”,成了信息集散地。往日里嗡嗡的低语被一种近乎亢奋的紧张所取代。长条板凳上挤满了人,连门口都站着伸长脖子的街坊。空气里弥漫着劣质烟草的浓雾和汗味,所有人的眼睛都死死盯着茶馆柜台上那台老旧的、布满雪花点的电视机。本地新闻台正滚动播放着相关报道,画面不断切换:张强被抬上救护车的混乱场景、打了马赛克但依旧触目惊心的网络视频片段、青禾镇中学紧闭的校门、废弃砖窑阴森的远景……
“……本台将持续关注青禾镇未成年人恶性伤害致死案的最新进展……” 女主播字正腔圆的声音在嘈杂的茶馆里显得有些失真。
“老天爷啊……真被缠上了?” 一个干瘦的老头咂巴着嘴,浑浊的眼睛里闪烁着既恐惧又兴奋的光。
“我就说!那事邪性!你看张家请了多少和尚道士?没用!”
“活该!报应!王小川那孩子多老实啊……” 一个中年妇女愤愤地说,话没说完就被旁边的人用力扯了下袖子,示意她看门口。
两个穿着藏青色夹克、胸前别着工作证的男人正站在门口,面无表情地扫视着茶馆内,手里拿着小本子。是镇上宣传口的人。茶馆里的议论声瞬间低了下去,变成了压抑的嗡嗡声,但那些闪烁的眼神和彼此交换的眼色,却比任何高声议论都更刺眼。
张家那栋曾经“体面”的小楼,此刻如同被围困的孤岛。院门紧闭,朱红色的铁门在阳光下反射着冰冷的光。门口的石狮子旁,丢着几个被踩扁的矿泉水瓶和一些垃圾,显然己经有人来“表达”过情绪了。几辆挂着外地牌照的采访车停在巷口,记者扛着摄像机,拿着话筒,试图寻找任何可以接近的缝隙。闪光灯不时亮起,对准紧闭的大门和高高的院墙。
“张代表!请回应一下您儿子的状况!”
“网上流传的视频是否是精神疾病症状?与之前的案件有关吗?”
“王小川家属是否联系过您?您对当年的判决有何看法?”
记者们的声音透过扩音器传来,清晰地钻进小楼里。
二楼,张强卧室厚重的窗帘依旧被钉死,但昂贵的遮光布也无法完全隔绝楼下嘈杂的人声和刺眼的闪光。张强躺在昂贵的欧式大床上,身上连着各种监护仪器,脸色灰败,眼窝深陷,像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躯壳。一个护士正在给他更换点滴瓶。张建国坐在床边的真皮沙发里,整个人仿佛一夜之间老了十岁。昂贵的西装皱巴巴的,领带歪斜,头发凌乱,眼袋浮肿,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地板上昂贵的手工地毯,手里紧紧攥着一个己经熄灭的雪茄烟头。
床头柜上,他那个24小时不离身的手机,屏幕疯狂地闪烁着,来电显示的名字不断滚动:王局、李书记、陈主任、孙记者……震动声如同催命符,在死寂的房间里嗡嗡作响。
张建国猛地抓起手机,看也不看,狠狠按下关机键!世界瞬间清静了,只剩下仪器单调的滴滴声和儿子微弱而不规律的呼吸声。但这清静只维持了一秒,巨大的疲惫和无处发泄的怒火就淹没了他。他猛地站起身,像一头困在笼子里的野兽,在铺着厚地毯的房间里焦躁地踱步,昂贵的皮鞋踩在地毯上发出沉闷的噗噗声。
“查!给我查清楚!视频是谁拍的?谁第一个传到网上去的?!” 他猛地停下脚步,对着空气低吼,声音嘶哑,充满了暴戾,“查出来!我要他吃不了兜着走!”
“还有那些记者!堵门的!打电话的!给我联系网信办!联系宣传部!限流!删帖!封号!告诉他们,这是造谣!是污蔑!是有人要搞垮我们青禾镇!” 他挥舞着手臂,雪茄烟灰簌簌落下,掉在名贵的地毯上。
他冲到窗边,想透过窗帘缝隙看看外面的情况,手指刚碰到厚重的布料,又像被烫到一样猛地缩回。楼下记者喊话的声音隐隐传来,如同毒针扎进他的耳膜。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猛地转身,一脚狠狠踹在旁边一个半人高的青花瓷瓶上!
“哐当——哗啦——!”
价值不菲的古董花瓶应声而碎,碎片和里面的干花残枝飞溅得到处都是!巨大的声响惊得护士手一抖,差点打翻点滴瓶。
张建国胸口剧烈起伏,喘着粗气,看着满地的狼藉,眼中没有心疼,只有一种毁灭的快意和更深的无力。他知道,他精心构筑的权势堡垒,在这滔天的舆论风暴面前,正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他能压住镇上人的口,能打点好本地的关系,却无法掐断那无形的网络,无法堵住千千万万双盯着这里的眼睛。
“王小川……” 他咬着牙,从齿缝里挤出这个名字,眼神阴鸷得可怕,“死了还不安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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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记粮油铺的卷帘门彻底拉了下来,挂上了“暂停营业”的牌子。但这块牌子根本挡不住汹涌而来的窥探和骚扰。
阁楼上,李强蜷缩在床角,用两床厚被子把自己裹得密不透风,连头都蒙住了。阁楼唯一的窗户也被他用旧床单从里面死死钉死,一丝光都透不进来。楼下隐约传来的敲门声、记者试图采访的喊话声、甚至路人的议论声,都像针一样扎着他的神经。
“强子?强子你没事吧?你别怕啊……” 李母带着哭腔的声音在楼梯口响起,带着小心翼翼。
没有回应。只有被子里压抑的、如同小兽般的呜咽声。
“外面……外面那些人胡说八道的……你别听!妈给你煮了汤,你喝一点好不好?” 李母的声音带着绝望的哀求。
“滚——!” 一声嘶哑的、充满暴躁和恐惧的吼叫猛地从被子里爆发出来,“都滚!别烦我!别拿土上来!”
李母被吼得浑身一颤,眼泪无声地滚落。她看着楼梯口那扇紧闭的、如同隔绝了两个世界的阁楼门,听着里面儿子压抑的呜咽和粗重的喘息,只觉得天旋地转。铺子关门了,收入断了。儿子疯了。外面铺天盖地都是她儿子的“恶行”和“报应”。她像一只被逼到绝境的母兽,只剩下茫然和无尽的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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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家的破败平房,成了这场风暴中唯一一块“硬骨头”,却也弥漫着更加危险的气息。
院门大敞着,仿佛在无声地挑衅。赵大虎光着膀子,露出缠着脏兮兮纱布的胳膊和后背,坐在门槛上,手里拎着半瓶劣质白酒,脚边散落着几个空酒瓶。他脸色通红,布满血丝的浑浊眼睛恶狠狠地瞪着巷口那些探头探脑、拿着手机的人影。
“看什么看?!再看老子把你们眼珠子抠出来当泡踩!” 他猛地灌了一口酒,对着巷口嘶吼,声音粗嘎沙哑,充满了戾气,“滚!都他妈给老子滚!谁再敢拍!老子弄死他!”
他的咆哮带着浓重的酒气和毫不掩饰的暴力威胁,确实吓退了一些胆小的围观者和记者。但更多的人只是退远了些,依旧拿着手机对准这边,窃窃私语,指指点点。
“爸……是记者……” 赵龙的声音从昏暗的屋内传来,低沉,听不出情绪,却带着一种冰冷的麻木。
“记者?记他妈的者!” 赵大虎猛地回头,把酒瓶往地上一掼,碎片西溅,“一群吸血的苍蝇!拍!拍你妈拍!老子怕你们拍?!” 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指着巷口破口大骂,污言秽语如同开闸的洪水,倾泻而出。
屋内的阴影里,赵龙靠墙站着,双手插在破旧校服的口袋里。屋外父亲的咆哮、记者的声音、路人的议论,似乎都离他很远。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像两点冰冷的炭火,幽幽地燃烧着。他看着父亲那副色厉内荏、如同困兽般狂躁的背影,嘴角似乎极其轻微地向下撇了一下,那是一种混杂着麻木、不屑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残忍的弧度。
他口袋里的手,无意识地着裤兜里一块尖锐的玻璃碎片——是那晚摔碎的酒瓶残骸。冰冷的棱角刺痛了他的指尖,带来一丝短暂的、扭曲的。他需要这种痛感,来压制体内那股越来越汹涌、越来越难以控制的、想要撕碎点什么的暴戾冲动。外面的风暴,父亲的狂躁,在他混乱的意识里,似乎都成了某种模糊的背景噪音。他像一头蛰伏在黑暗洞穴里的野兽,所有的感官和凶性,都只聚焦于那唯一的、冰冷的念头:谁再敢惹他,他就让谁见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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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禾镇中学的校长办公室。
头发花白的老校长瘫坐在宽大的办公椅里,脸色灰败,像一张被揉皱又摊开的旧报纸。他面前摊着一份刚刚送达的、措辞严厉的红头文件——县教育局关于“青禾镇中学校园安全管理存在重大疏漏”的通报批评及责令整改通知。
电话铃声尖锐地响起,如同索命咒。老校长的手哆嗦着,几乎拿不起听筒。
“喂?……是……是我……记者?对不起,无可奉告!学校正在配合上级调查……” 他声音干涩沙哑,额头上全是冷汗。
刚挂断,铃声又疯狂响起。
“……家长代表?……是是是……我们理解家长的担忧……一定加强管理……心理辅导?己经在联系了……”
“……教育局督导组?……明天就到?……好好好,我们全力配合……”
放下电话,老校长像虚脱了一样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手指用力按压着突突首跳的太阳穴。窗外操场上,空无一人,死寂一片。曾经书声琅琅的校园,如今只剩下令人窒息的压抑和挥之不去的阴霾。他知道,他苦心经营了大半辈子的“声誉”,连同这所学校的未来,都在那场发生在校外废弃砖窑的惨剧和随之而来的恐怖风暴中,彻底崩塌了。
他颤抖着手,拉开办公桌最下面的抽屉,从一堆文件底下摸出一个皱巴巴的牛皮纸信封。信封没有署名,里面空空如也,只在信封内壁,沾着几粒细小的、深褐色的干土粒。
老校长看着那几粒泥土,瞳孔猛地收缩,呼吸骤然变得急促,仿佛那信封里藏着一条冰冷的毒蛇。他像被烫到一样猛地将信封丢回抽屉深处,用力关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他靠在椅背上,大口喘着气,脸色由灰败转为一种病态的惨白,额角的冷汗汇成细流,沿着松弛的脸颊滑落。
风暴并未平息,反而在规则的反噬下,酝酿着更猛烈的力量,撕扯着每一个试图掩盖或逃避的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