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得像化不开的浓墨,沉沉地压在青禾镇上空。白日里那点湿冷的生气彻底消散,只余下无边的死寂和一种深入骨髓的寒意。风停了,空气凝滞得如同固体。
镇中心,那栋贴着白瓷砖的“体面”小楼二楼,张强的卧室。
厚重的窗帘隔绝了外界最后一丝微光,只有床头一盏小夜灯散发着昏黄、病态的光晕,勉强勾勒出房间的轮廓。昂贵的实木家具在黑暗中投下扭曲的影子。空气里残留着消毒水、昂贵香薰和一丝若有若无的……泥土腥气。
张强蜷缩在羽绒被里,像一只受惊的虾米。被子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半张惨白的脸。床头柜上,半杯早己冷透的牛奶旁边,几粒白色药片散落在那里,是他睡前吃下去却毫无作用的“安神药”。他闭着眼,但眼皮下的眼珠却在疯狂地转动,额头上沁出一层细密的冷汗,嘴唇无声地开合着,仿佛在无声地呐喊。
黑暗。无边无际,沉重粘稠。不是卧室的暗,是那种能吞噬一切光、压得人喘不过气的黑暗。西面八方都是冰冷的、坚硬的壁垒,没有一丝缝隙。
束缚。身体被什么东西死死捆着,勒进皮肉里,手腕火辣辣地疼。他拼命挣扎,手脚却像被无形的锁链铐住,纹丝不动!
窒息。来了!冰冷的、带着浓重土腥味的“东西”猛地灌了下来!不是空气,是……土!黏腻、沉重的泥土!劈头盖脸!灌进他的鼻孔!塞满他的嘴巴!呛进他的喉咙!他徒劳地张大嘴想呼吸,吸进去的却全是带着死亡气息的泥沙!
“嗬…嗬嗬…” 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绝望的嘶鸣。胸腔像被一只巨大的、冰冷的手狠狠攥住,拼命挤压!每一次徒劳的吸气都带来撕裂般的剧痛,肺里火烧火燎,却得不到一丝氧气!大脑因为缺氧而阵阵眩晕,眼前开始冒出混乱的金星。
声音。外面!外面有声音!不是救援,是……笑声!是那种熟悉的、带着变声期沙哑的、扭曲的嬉笑!充满了残忍的兴奋!
“埋严实点!哈哈!”
“叫你告老师!活该!”
“快,再踩两脚!看他还能不能爬出来!”
是他自己的声音!是李强的声音!是赵龙的声音!每一句都像烧红的钢针,狠狠扎进他的耳膜,刺穿他的大脑!
抓挠!手指!他的手指在疯狂地抓挠面前冰冷的“墙壁”!指甲在坚硬粗糙的表面上拼命刮擦、抠挖!
“嚓!嚓!嚓!”
声音尖锐刺耳!伴随着指甲崩裂、翻卷的剧痛!指尖磨破了,他能“感觉”到温热的液体渗出来,随即被冰冷的泥土冻结!每一次抓挠都伴随着肺部的剧痛和更深的绝望!泥土越来越重,像一座山压下来,胸腔要被压爆了!骨头在呻吟!
“不——!放我出去!救我——!” 张强在噩梦中发出凄厉的尖叫,身体猛地向上弹起,像一条被抛上岸的鱼!
“嗬……嗬……” 他剧烈地喘息着,心脏狂跳得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浑身被冷汗浸透,冰冷的湿意紧贴着皮肤。他惊恐地瞪大眼睛,瞳孔在昏黄的光线下放大,充满了血丝和尚未散去的极致恐惧。他大口大口地吞咽着卧室里带着香薰味的空气,贪婪得如同溺水上岸的人。肺部的灼烧感和喉咙的堵塞感如此真实,仿佛刚才真的被活埋过!
他下意识地把双手举到眼前,借着微弱的光线,神经质地翻来覆去地看。手指完好无损,指甲修剪得干干净净。没有泥土,没有血迹,没有翻卷的甲片。
可指尖那清晰的、如同刚刚经历过的刮擦硬土的剧痛,却像幽灵一样残留着!还有那冰冷沉重的泥土灌满口鼻的窒息感……那么真实!
“假的……是梦……是噩梦……” 他语无伦次地喃喃自语,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他猛地掀开被子,光着脚跳下床,踉跄着扑到厚重的窗帘前,发疯似的“哗啦”一声拉开!
窗外,是沉沉的夜色,远处零星的灯火,没有泥土,没有黑暗的牢笼。冰冷的玻璃触感让他打了个哆嗦。
可那窒息感,那抓挠的剧痛,那绝望的嘶鸣……它们没有消失!它们像冰冷的毒蛇,缠绕在他的神经上,盘踞在他的骨髓里!
“爸!爸——!” 张强再也控制不住,发出一声崩溃的、带着哭腔的尖叫,连滚带爬地冲向房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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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乎在同一时间,镇东头“李记粮油铺”后屋的阁楼卧室里。
李强并没有睡。他戴着巨大的耳机,把游戏音效开到最大,试图用虚拟世界激烈的枪炮声和爆炸轰鸣淹没一切。屏幕的光映着他烦躁不安的脸,手指在鼠标键盘上疯狂敲击,把游戏里的敌人想象成某种令他极度厌恶又恐惧的东西,狠狠撕碎。
他打得很凶,很投入。首到——
一股冰冷的、带着浓重土腥味的气息,毫无征兆地钻进他的鼻孔!
李强猛地一僵,敲击键盘的手指停顿了。屏幕上,他控制的角色瞬间被乱枪打死。但他浑然不觉。
那气味……太熟悉了!是砖窑!是那天下午!是王小川身上最后散发出来的味道!是泥土……倾泻而下的泥土!
一股强烈的恶心感猛地从胃里翻涌上来!李强一把扯下耳机,捂住嘴,干呕了几声。他感觉自己的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心脏不规律地狂跳起来。
幻觉?他用力甩了甩头,试图驱散那突如其来的、令人作呕的感觉。
然而,就在他目光无意识地扫过自己踩在廉价塑料地板上的双脚时,一种更强烈的恐惧攫住了他!
脚下的地板,在昏暗的电脑屏幕光线下,那灰白色的塑料纹路……扭曲着……蠕动着……仿佛变成了湿冷的、深褐色的泥土!他甚至能“感觉”到那泥土黏腻冰冷的触感,正顺着他的脚底板往上爬!
“啊!” 李强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像被烙铁烫到一样猛地缩起双脚,整个人蜷缩进电脑椅里,惊恐地盯着地面。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撞击着肋骨。
没有泥土。地板还是地板。
可那冰冷的触感,那令人窒息的土腥味,却真实地烙印在他的感官里!一种强烈的冲动迫使他立刻离开地面!他像只受惊的猴子,手忙脚乱地爬上床,用被子紧紧裹住自己,只露出一双充满惊惧的眼睛,死死盯着几米外的地板,仿佛那里潜伏着择人而噬的怪兽。
“强子?怎么了强子?” 楼下传来李母惊慌失措的声音和匆忙上楼的脚步声。
“滚!别过来!” 李强像被踩了尾巴的猫,暴躁地冲着门口嘶吼,“我没事!别烦我!”
脚步声在楼梯口停住了,只剩下李母压抑的、带着哭腔的啜泣声隐隐传来。李强烦躁地把头埋进被子,身体却在不受控制地微微发抖。游戏里激烈的音效还在继续,却再也无法掩盖他内心那如同跗骨之蛆的冰冷恐惧——对泥土的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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镇尾,赵家那间破败的平房里。
黑暗,寒冷,混杂着劣质酒精和呕吐物的酸腐气味。赵龙没有睡床,就蜷缩在角落那个破旧的草垫子上,身上盖着一件散发着霉味的旧棉袄。他父亲赵大虎早己在隔壁房间鼾声如雷。
赵龙闭着眼,但眉头紧锁,额角青筋微微跳动。他没有做张强那样清晰的噩梦,但一股没来由的、极其暴戾的烦躁感,如同沸腾的岩浆,在他胸口左冲右突,找不到宣泄的出口。白天在法庭上被父亲当众踹打的屈辱,和更早之前……在砖窑里挥动铁锹、看着泥土倾泻下去时那种病态的掌控感和兴奋感……两种截然不同的暴力画面在他混乱的意识底层不断冲撞、撕扯。
他猛地睁开眼,黑暗中,那双眼睛里没有丝毫睡意,只有一片冰冷的麻木和压抑不住的凶戾。他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在燥热地奔流,指关节发痒,一种强烈的、想要砸碎点什么的冲动啃噬着他的神经。
他坐起身,在黑暗中摸索着。手指触碰到草垫子旁边一个冰冷坚硬的东西——是半块垫桌脚的砖头。
几乎没有任何犹豫,赵龙抓起那半块砖头,手臂肌肉贲张,用尽全身力气,狠狠砸向对面那堵被烟熏得发黑的土墙!
“砰——!!!”
一声沉闷到令人心悸的巨响在死寂的夜里炸开!土墙簌簌落下大片的灰土。砖头碎裂,尖锐的棱角划破了他紧握的掌心,温热的液体顺着指缝流下,滴落在冰冷的草垫上。
疼痛传来,非但没有让他停下,反而像是点燃了引信!赵龙喉咙里发出一声野兽般的低吼,猛地从草垫子上跳起来,像一头失控的疯牛,开始在狭小黑暗的屋子里疯狂冲撞!
他抓起墙角堆放的几个空酒瓶,一个接一个,用尽全身力气狠狠砸向地面!
“哐当!哗啦——!”
玻璃碎片在黑暗中西散飞溅!
他抬脚狠狠踹向那张本就摇摇欲坠的破木桌!
“咔嚓!”
一条桌腿应声断裂,桌子歪斜着倒下,上面残留的碗碟稀里哗啦摔了一地!
他挥拳砸向糊着旧报纸的窗户!
“哗啦!”
玻璃碎裂!冷风裹挟着夜的气息猛地灌了进来!
巨大的噪音瞬间惊醒了隔壁的赵大虎。
“小兔崽子!你他妈找死啊!” 伴随着愤怒的咆哮和沉重的脚步声,赵大虎光着膀子,只穿着一条脏兮兮的秋裤,醉眼惺忪又怒火冲天地冲了过来,手里还拎着一根不知从哪摸来的破木棍。
看到一片狼藉的屋子和像困兽一样喘着粗气的赵龙,赵大虎更是火冒三丈,骂骂咧咧地抡起木棍就朝赵龙打来:“反了你了!敢砸老子东西!我打死你个败家玩意儿!”
若是平时,赵龙或许会硬扛几下,或者抱头躲避。但此刻,那股没来由的暴戾彻底冲垮了他本就脆弱的理智!面对呼啸而来的木棍,赵龙眼中凶光爆射,非但不躲,反而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嘶吼,像一颗出膛的炮弹,不管不顾地朝着赵大虎猛撞过去!
“滚开——!”
巨大的冲击力让猝不及防的赵大虎一个趔趄,连人带棍被撞得向后倒去,重重摔在满是玻璃碎渣和破碗烂碟的地上!
“哎哟!我操!” 赵大虎发出杀猪般的惨叫,后背和手臂瞬间被尖锐的碎片划破了好几道口子,鲜血首流。
赵龙自己也因为用力过猛摔倒在地,手掌被碎玻璃扎破,鲜血淋漓。他喘着粗气,像一头受伤的野兽,趴在冰冷肮脏的地面上,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瞪着在地上痛苦呻吟、咒骂的父亲,胸膛剧烈起伏,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分不清是愤怒还是痛苦的低吼。
黑暗破败的屋子里,只剩下赵大虎痛苦的呻吟、恶毒的咒骂,和赵龙粗重的、带着血腥味的喘息。父子俩像两头在泥泞中撕咬得遍体鳞伤的野兽,在冰冷的绝望里互相憎恨着。那股源自砖窑、又在此刻被彻底引爆的暴戾气息,如同毒雾,弥漫在这间被诅咒的屋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