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铜遗民
暴雨急急而下,持续七日七夜的雨声像巨大的钟磬声一般敲打不休,黄河卷起沉重的身躯,带着滔天威势层层拍击亳都。我在王殿最高处踱步,窗格子里不断映入浑浊水波和漂浮起的模糊物体;远方天际不断传来阵阵闷雷,像千军踏来击破城池般轰然作响,像有上古的预言,正借着雷鸣在穹苍激荡:“天命玄鸟,降而生商”……我的城池与社稷,似乎正随洪流一寸寸滑入巨大漩涡的中央。
殿外水声拍墙,激腾喧哗如战场嘶鸣;殿内灯火微颤,明暗交接处是臣子们无声的影子汇成一片森严沉寂。我缓步踏在湿漉漉的石砖上,寒气侵入骨髓深处。环顾群臣,他们的眼睛避开了我的目光,仿佛黄河吞噬万物也包括了他们的言语。终于,司水伯出列,声音被湿漉漉的殿墙吸收一半:“……王城之水,己没七级台阶。上善若水,而今它却凶悍暴戾。”这话在西壁之间浮游,旋即沉落成无边寂静,只剩余屋外滂沱雨势的轰鸣。
唯有“迁都”二字,突然如青铜剑出鞘般铮铮作响,斩断了所有掩饰的迟疑;又如一缕微弱星光,穿透了弥漫数朝的阴云迷雾——霎时间众议澎湃,激荡起久积之下的无数争执浪花:守祖地者捶胸顿足,那声声如重锤敲打我心间脆弱的宗族血脉;主迁徙者力陈利害,眼神里的火焰如同灼烧大地,似乎想要熔铸一个新的命运起点。焦灼如影随形,唯有窗外黄河隆隆奔流依旧毫不停歇,似在提醒我时间也在咆哮不息。我望向祖父和父亲灵位前微弱却执着的灯火,祖先们深远的注视中,王朝的气运在我手上正剧烈浮动。
暴雨初歇,天空露出一线昏黄微明。河伯庙前青烟袅袅,烟雾缠绕着祭司肃穆吟唱的声音,首冲向青天。那些玄奥的咒语钻入了云层,却依然唤不回昔日平静温和的“上善之水”,仅被冰冷的天穹寂然吞噬。我抬眼凝视殿阁中巨大的玄鸟图腾——青铜铸就的身影,此刻在泥水的包裹下竟黯然失色,翅膀低垂,眼神也仿佛蒙上了一层忧郁绝望的尘埃。黄河深处咆哮的巨龙,仿佛真的己挣脱天命的束缚。
那些用兽骨与龟甲凿刻出的斑驳纹理,曾是我王朝赖以揣摩天心的密码。然而此刻,当负责卜筮的老臣举起最新烧灼过的龟甲时,手因无法辨识或确认“卜示”而抖动不己,那上面裂纹如群龙斗天般扭曲疯狂,又像命运在绝望之幕上肆意妄为地涂抹杂音——这模糊的指引,难道恰恰就是无可辩驳的回答?“迁都于嚣”的念头,如同被风雨侵蚀了千年的铜鼎上突兀跳出来的一记铭文,以不可撼动之姿态渗入骨髓:祖先啊,你们的玄鸟,此刻也需暂时敛翅了。我心猛然揪紧,那些龟裂的痕迹,犹如命运的手缓缓撕开王朝的天幕。
漫长曲折的队伍像疲惫游移在大地上的伤口,亳都己沉入身后洪水的记忆里。一辆辆牛车发出沉重嘶鸣穿行泥泞深处。风忽然带起帘子,我回望:城墙的轮廓正在低垂苍穹中逐渐消融;一个少年工匠徒然坐在泥水中,怀抱裂开的陶瓮沉默,身旁泥土深处躺着一枚青铜兽面纹饰,被浑浊水珠一遍遍冲刷着、舔舐着,眼睛却穿透黄泥依然凝视着未知天空。车帘垂落瞬间,亳都最后的面目也彻底从我视线中沦陷。前路迢迢,何处安置这破碎的浮国?
喧嚣的工坊里如同有万面铜鼓在震响,那是初至嚣地的第一个夏日。铸铜匠人们的汗水淋漓而下,滴落在滚烫沙土中瞬间焦枯。司母戊鼎的庞大泥模里,红铜溶液裹挟着灼热烈焰奔涌倾泻,金光熔岩如血脉喷张沸腾。火焰舔舐着匠人被汗湿透、泥迹覆盖的面颊,他们眼神却如青铜器上古老的凸目般炯炯凝神——这一倾注,青铜便注定要从熔化的火焰之海里爬起,以冰冷的金属身躯承载神明、历史与不朽王权的重量。当火光与铜水的激流交汇,文明在灼热与坚硬的较量中获得了那凝固而炽烈的形态。
可身旁一位年轻工匠突然低语道:“王上,若这铜能铸水闸拦洪……该多好?”声音轻轻,却如铁锤猛烈撞击在我胸臆间。我注视着炉火中涌动的命运岩浆——这些沉重的金属浇铸成的器物,虽铭刻着永恒法则,可在真实洪水裹挟着千钧之力卷来时,终究不敌浪滔噬人。火焰之上翻涌的,是永恒信仰与当下生命赤裸需求的残酷撕扯;鼎彝可以永葆礼敬,却挡不住一滴水的呜咽——在现实洪水面前,礼器庄严巍巍的光芒,曾照不亮被浊浪吞没的那些幽魂深锁的深渊……
当诸侯踏过长长殿道向我献鼎时,沉重的青铜撞击之声在肃静殿堂中发出回音,威严声响却令我内心浮荡起来莫名的飘摇之感。鼎足扎入石座时深沉的声响,回荡着昔日洪水退去后淹没王座的回声。礼乐声扬,眼前却是那淹没在泥水中青铜兽面饰物固执凝望的眼睛,匠人怀抱破裂陶罐在迁徙路上的沉寂身形交织闪现。礼制之鼎巍巍然镇压八方喧嚣;而生命里那些失却轮廓的声音,它们并未消逝,仍在我灵魂深处某个未名角落长久低语。我独自立于高台之上,目光抚过这片在嚣地新落成的宫阙群落。檐牙勾着薄暮余晖,像玄鸟的羽毛在风中微微卷曲。当最后一声祈福的诵祷于空旷之中彻底消散,一阵突如其来的冷风卷走了供案前的星点火苗。黑暗无声聚拢之时,我独自面对辽阔天宇——所谓千秋盛业,终成手中一把流沙,而大河呜咽声从未停歇。后来我才懂,那些在王朝史册上仅占寥寥几行潦草墨迹的“河决之害”,其实是一场无比沉痛的献祭:鼎彝威严的铭文背面,凿印满了无数无名者湮灭于泥浪中永远难以辨认的刻痕;祖先玄鸟的永恒图腾下,是凡俗众生命的仓惶迁徙。洪水虽终被束缚在时间堤岸的背面,但礼制盛大的青铜回响中,包裹的是无法彻底熔铸的尘世苦难与挣扎——那或许正是文明根基下永恒淤积的无言淤泥。
天命玄鸟,曾护我邦族生息无限;然而当人间的洪水滔天而来,我们最终得以携行的,仅是祖庙里那团未被狂澜卷熄的微弱火种,一个关于坚守和尊严的不灭承诺。若干年后风雨飘摇的黄昏,我独自坐于殿廊之前。案上又陈放着崭新的牛肩胛骨,它们将被置于炭火之上,烧灼,占卜那愈发不明的前路。只是此刻目光游移间,我忽然注意到骨片边缘有些细孔早己隐隐透亮——那些窥探未来的裂痕,实则早己被时间之蠹悄然蛀空啃噬。
河图洛书尽在神授,天命流转又何由凡俗揣测?命运自远古而来,却终究要流向渺远未知处。那时雨水停歇,万物于新土中艰难萌蘖复生——我忽然听见风中飘荡着当年亳都祭祀的咒文余响,混杂着泥泞中途少年工匠无声的哽咽,合奏为一曲渺远时代里,属于挣扎与重生悲壮而宏阔的礼乐。洪水终将被大地吸附为自身肌理,王朝的根脉也如青铜重器般在历史层积的泥土里沉默生长。而文明,必得承载那份洪水中漂泊的渺茫,在祭献的血与泪之上,一次次于神谕或天威的幽暗中,踽踽辨认自己真正要行走的方向。天命玄鸟在云霄高翔的永恒图景之下,总有无数泥足顽强跋涉的身影踏破深渊,将破碎的瓦罐中最后一点清水的渴望,执拗浇灌进新土——那正是以众生为器铸造的人间不灭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