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节太戊

太戊:青铜血脉里的自省之光

日影如血,涂染了斑驳的宫墙。衰朽的王朝在历史危崖之上踉跄,裂痕蔓延,随时可能碎落。太戊指尖冰凉,抚过那张布满凿痕的王座,每道刻痕都似尖锐嘲讽。祖父盘庚迁都的风尘尚未落定,仓促薨逝将王朝拖进了深渊。父亲、叔叔接连崩殂,君权交接如骤然折断的铜戈,裂口狰狞。天穹如垂幕缓缓下垂,王朝沉疴似千年老木躯干蚀空,又逢雷霆怒劈西野——西夷在边陲磨刀霍霍,贡使队伍不再跋涉而来;宗庙祭祀青铜鼎中黍稷寡淡,龟甲灼痕每每裂出不祥如鬼魅的符文。青铜礼器无声,却分明在哀鸣:天命何薄殷商?万钧重担压弯了年轻帝王的脊梁,举目江山模糊难辨,难道这青铜熔铸的国祚,真要在他肩上倾颓成不可收的一地尘沙?

风雨骤临。先是王畿大荒,草木凋敝枯死如同被看不见的天火烧过。继而惊悚的事在王庭发生:一夕之间,庭院中猝然有异株破土而出——非桑非楮,竟呈诡异的共躯合抱之势,枝脉虬结如怪蛇缠绕。日光穿越诡秘的枝叶,在祭祀用的铜簋尊爵之上投下令人心惊胆寒的斑驳光影。谣言如野火燎原:“妖树生于王庭,社稷休矣!”绝望的低语在王庭间弥漫:“殷之罪孽滔天,天神发怒要收回成命了!”太戊独倚轩窗,目光穿透那两株邪气森森的木怪刺入云翳深处,只觉那纠缠的枝叶如无形的巨手死死扼住他的喉管——这不仅是草木疯长,更是无形的天谴之鞭抽下裂痕,在殷商命脉深处蔓延开触目惊心的幽暗裂纹。

云翳沉沉时,老臣巫咸拄杖入殿。他银鬓如霜雪飘落眉梢,那躬下的身躯却有着磐石般沉着的风骨。“主上啊,”苍老的声音沉稳传来,字字千钧,“妖异非干天时,实乃‘王德’有亏之兆啊!”

“放肆!”太戊勃然作色,血涌上脑门,几乎将案上铜爵掼地碎裂。然刹那间与巫咸那双锐利如霜刃的眼睛相触,那深邃如渊潭的眸子里闪烁的光芒,竟如一面铜镜,将年轻帝王仓惶游移的心思穿透了个通透。太戊欲发的雷霆怒火瞬间僵在喉头——他终于看清镜中所映:哪里是桑楮妖异作祟?分明是君王之影失魂游荡!巫咸那双眼所照亮的,是他内心从未正视的虚怯与混沌。所谓“天降灾殃”,不过一面青铜人鉴,映照出他王冕之下那颗被蒙蔽的灵魂——治理者倘若双目迷尘,混沌之患岂止在宫廷?

这一记心魂的重击,似凿破铜壁的锋利刻刀,刻下太戊灵魂深处的剧痛与震撼。

当夜宫廷烛影飘摇,太戊默立于昏暗深处,案头堆积的简牍如小山般阴郁。《史记》曾载那夜君王的自省之叹:“天警在庭,岂归过众生?咎在我躬!”他追溯幽深岁月:祖父仲丁东迁嚣邑,役万民兴土木,如滚汤浇沃于初雪,民心溃散;伯父在位荒疏国事,如毁旧堤的蚁穴任野草滋蔓;诸侯异心渐生,豺狼窥伺于门户之外己久……沉疴病根,原来在帝国中枢血脉中早己扎根疯长,只是众人视而不见罢了。

太戊毅然召巫咸重入朝堂,执弟子礼,尊为帝师。自此,晨曦微露时分,宫室中便响起君臣二人的恳切长谈之声。巫咸声音沙哑却如晨钟暮鼓回荡:“昔者成汤躬行大德,网开一面泽及生灵;盘庚举族迁徙,劳筋骨而图存续……”每一言皆如药石,灌入太戊耳中涤荡尘垢。月色漫上回廊,太戊仍在堆满简册的灯下伏首勤作,推演律法修订之妙道;深夜星斗横斜,竹简哗啦之音犹彻响于肃穆殿堂。国君心中的灯烛一旦被自省点亮,它便不会只独照一人,必将燃成指引山河前路的煌煌炬火。

重铸秩序,方为中兴之本。太戊深知礼乐崩坏为祸胎之始,遂复归旧典,主倡祭祀。祭祀前夕,扈氏老臣仓惶奔入:“大事不好!主祭牺牲己选定之苍黑大牛,竟脱缁绳逸走!”整个殿堂骤然沉寂如死水,官员们脸上面如土色。太戊略作沉吟,面色不见丝毫涟漪:“苍牛乃神之使者,既心系社稷,神明怎会容他迷失?”翌晨,晨光似融化的黄金流淌大地,那头体格雄壮的黝黑巨牛果然沉稳安泰踏晨光而回,从容步入祭祀行列。这份虔敬所激荡而起的信仰光芒,竟使围观众人忍不住跪拜匍匐,久疏于心的天神与王室的纽带,在敬畏中被再度系紧打结,重新焕发光泽。

然而君王的大道,最终要深扎于生民的泥土。太戊毅然推行“荒政”,举国开垦山野,引水润泽焦渴之地;派遣精干农官巡行西野,传布耕耘之术以殷厚仓廪。灾荒时节,开仓放粮的诏令如暖风拂过冻地,饥民得以苟活;若有奸吏豪强欺凌鱼肉下民,太戊必亲自严查法办,律令森严似山岳压顶不容亵渎。不出经年,曾经的枯焦荒芜地上重又翻涌着青色麦浪,集市商旅辐辏之声如潮再起——这便是当君王不再仰头祈问虚空的天象而躬下身来抚平万民创伤时,大地所回响的浩荡回声:当民心之泉丰沛如春水涨溢,王庭根基自会深厚如磐石。

数年沥血为政,如同匠人孜孜打磨青铜巨鼎,光彩自然焕发。昔日那缠缚不清的桑与楮,竟似完成了它们预示的使命,无疾自枯,颓然坍塌。而在更远的野田阡陌中,五谷垂穗如金浪翻涌,绵延不绝如神的丰硕画卷——《史记》以沉雄之笔记述:“诸侯归之,殷道复兴。”西夷部落再次携珍奇特产涌入王都,铜铃声中满载礼物的车驾络绎不绝。回想昔日危机西伏、朝堂晦暗的日子,眼下都城宫殿在丽日下璀璨生辉,街衢之上人声鼎沸盛景重现,太戊的中兴之功如一轮浴火重生的赤日,终以自身伟力撕碎了遮天蔽日的浓重暗夜。

千年风烟散去,斑驳的青铜终成透亮的历史明镜。桑树与楮树诡异纠缠的恐惧,原来是大时代崩裂的声音;帝王若将此视作擦亮眼睛的镜鉴,再凶险的暗流都能被他点燃灵魂之光划亮归航之路——太戊正是如此在历史汹涌暗河中逆浪而行,完成了由内至外的一曲悲怆壮烈的自我再造史诗。

孔子立于川上,见流水奔涌不息,遂喟然长叹:“天之所助者,顺也。”顺的绝非虚妄天命,而是顺乎内在澄澈良知的律动。所谓“天意眷顾”的宏大幕布之后,唯有每一次帝王毅然刮去王冕之上的尘埃,返观内心赤诚原初,方是支撑国脉搏动不止的灵魂巨柱。每一道刻在卜骨上的祈求之纹,每一次熔铸在礼器上神秘厚重的线条,每一次鼎彝的浑厚共鸣之声,均由这份君心的内照之光源源驱动,如同铸鼎熔炉底层永不熄灭、永不放弃的熊熊炉火。

当那曾彷徨于危局的青年之王不再向苍茫天地诘问责任所在,而是俯首于自身,叩击那句石破天惊的“君道缺乎?”之时,那艘己然倾斜欲沉、覆满铜锈的王朝巨舟,竟由此获得了无形的重锚,再度校准方向,航入了命运的洪流深处。

君心如那幽黯大鼎之下不灭之火,当它于自省中明亮炽热地燃烧起来,纵是青铜铸就的山河,亦会被镀上一层永恒而肃穆的青铜之光!

错乱章节催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