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海阳抹了把糊在睫毛上的冰碴子，三轮车链条卡啦卡啦的声响混着北风灌进领口。后视镜里，二胖那件军大衣裹着的肉墩子身影正在雪地上画出歪扭的"S"型轨迹——这是他们发现第五辆被扎胎的送餐车。"阳子！"二胖把冻得发紫的脸贴在快餐店玻璃上呵出白雾，"老周头说今早又退了七单！"他举起记账本砸在结霜的窗台，1998年最后那页日历被震得飘落在地。程海阳蹲下来捡日历纸的手指顿了顿。油渍斑驳的纸面上，"12月31日"几个字被红笔重重圈住，那是他答应给老周头结清三个月店租的最后期限。后厨蒸笼掀开的雾气里，林晓燕正踮脚往泡沫饭盒上贴标签。她突然把圆珠笔往围裙兜里一插："程哥，钢厂三食堂的王主任刚打电话，说咱们的盒饭里吃出了蟑螂腿。""放屁！"二胖的棉手套砸在砧板上，"咱后厨连只苍蝇都得排队进门！"程海阳摸出钥匙串上的指甲钳，轻轻挑开饭盒边角的封口膜。铝箔层在日光灯下泛着均匀的哑光，这是他们从塑料厂淘来的残次品，每卷能省八毛六分钱。"上周开始用这种新膜。"他举起饭盒对着灯光，"要往里头塞东西，得先拆了热封口再重新压合。"指甲钳尖忽然停在封口处某个细微的折痕上，"王主任办公室有微波炉吧？"林晓燕的杏眼突然瞪圆了。她抓起柜台下的送货单："昨天钢厂那二十份盒饭，是张秃子抢着送的！"二胖一脚踹在送餐车的挡泥板*，绿色屏幕上显示着13个未接来电。最新那个区号让他喉结动了动——是老家县医院的号码。母亲上个月查出胆结石的手术费，还差八千块。"晓燕，把给纺织厂准备的年货礼盒先押给老周头。"他突然抓起灶台上的辣椒罐，"二胖，去废品站收五十个饮料瓶，要可口可乐的。"雪粒子砸在快餐店铁皮招牌上的声响渐渐密集。程海阳望着玻璃门外渐暗的天色，1996年父亲攥着买断工龄协议瘫在床上的模样突然闪过眼前。那天也是这样的雪夜，母亲把存折拍在缝纫机上："阳子，这钱给你娶媳妇用。""我不要！"二十一岁的程海阳摔门冲进风雪，背后传来母亲带着哭腔的喊叫："国营厂会计的职位多少人求不来！"记忆被二胖的破锣嗓子打断："阳子！真按你说的做？这要出事儿......"程海阳把辣椒粉倒进矿泉水瓶，红雾在夕阳里腾起："去年腊月，张大奎往咱们泔水桶倒馊油的时候，可没想过会不会出事。"霓虹初上时，五辆绑着可口可乐箱子的三轮车摸黑拐进钢厂后巷。程海阳拉低毛线帽，听见厂区广播正在播放《春天的故事》。这首歌让他想起两个月前，在二手市场淘传呼机时听见的对话："现在送餐都用BP机接单了，就程瘸子那破店还靠座机......""叮铃——"车铃在冷风里格外清脆。张大奎新开的"快客来"快餐店门口，六个穿貂皮的社会青年正围着炭炉烤红薯。"送饮料的！"二胖粗着嗓子喊，"张老板订的五十箱可乐！"卷帘门哗啦升起瞬间，程海阳的瞳孔猛地收缩——店里堆着成箱的康师傅方便面，包装箱上的生产日期被黑色记号笔涂改过。这个发现让他握车把的手微微发抖，想起上周工商局来查三无食品时，张大奎殷勤递烟的模样。"搁后院！"纹着青龙花臂的混混吐掉牙签，二胖立即点头哈腰推车往里走。程海阳趁乱摸进洗手间，从通风管道掏出个裹着油纸包的东西——这是三天前他假装醉汉，在张大奎小舅子的摩托车座垫下粘的微型录音机。突然，外间传来玻璃碎裂声。程海阳贴着门缝看见张大奎揪着二胖的衣领，地上洒落着从可乐箱里掉出的辣椒水瓶。"程瘸子养的狗也敢来诈我？"张大奎的金牙在日光灯下泛着冷光，"知道这片区谁说了算吗？"二胖突然咧嘴一笑，被辣椒水呛红的眼睛活像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知道为啥选可口可乐瓶子吗？"他猛地把箱子掀翻，二十个瓶口的蜡封同时崩裂，"这玩意遇热会爆啊！"辣椒雾气腾起的刹那，程海阳闪身扑向电闸。黑暗里响起此起彼伏的咳嗽与惨叫，他拽着二胖翻墙时，听见张大奎在喊："快泼水！老子的方便面......"雪下得更急了。程海阳把录音带塞进林晓燕手里时，发现她在发抖。"明天带着这个去工商局，"他把热气哈在小姑娘冻僵的手指上，"就说匿名举报。""程哥......"林晓燕忽然抽泣起来，"傍晚有个叫马爱兰的护士打电话，说阿姨不肯打杜冷丁，手术费......"程海阳转身望向结冰的护城河。对岸歌舞厅的霓虹灯牌倒映在冰面上，幻化成母亲插着输液管的手背。他摸出裤兜里皱巴巴的存折，1996年母亲塞给他的五万块钱，此刻正在"余额"栏刺目地显示着372.86。"告诉马护士，"他咬开二胖递来的二锅头瓶盖，"明天晌午前，钱会到账。"后半夜，程海阳蹲在快餐店仓库里清点餐盒。突然响起的敲门声让他握紧了螺丝刀，却在看见来客时愣住了——钢厂工会主席裹着军大衣站在雪地里，身后跟着五个穿工装的老汉。"小程啊，"主席呵着白气搓手，"年后厂里要搞技改竞赛，这五百份加班饭......"程海阳感觉耳膜在嗡嗡作响。他瞥见墙上的挂历，1月4日那天用红笔写着"交手术费"。"能预付三成订金吗？"话出口的瞬间，他听见自己喉咙里挤出的嘶哑声响。主席和几个老汉交换眼神，突然从怀里掏出个信封："这是哥几个凑的，当年前你爸帮我们顶岗的谢礼。"牛皮纸信封在程海阳掌心沉甸甸地发烫。五个老汉的指印还留在封口处的油渍上，混着钢厂特有的铁锈味。工会主席老赵摘下雷锋帽，露出花白的板寸："当年你爹替我们挨车间主任骂的时候，可没说过半个'不'字。"后厨的挂钟突然敲响十二下，二胖的鼾声从仓库传来。程海阳摸出信封里的钱，十张蓝灰色的百元大钞刺得他眼眶发酸。1996年的暴雨夜，父亲攥着买断工龄的六千块钱缩在床头咳嗽的画面突然涌上来，那时候的钞票还是暗红色的第西套人民币。"赵叔，"他忽然按住老赵要戴回帽子的手，"这钱算我借的。"指尖触到对方虎口处的烫伤疤，那是二十年前炼钢炉事故留下的，"下月初八，我给您打欠条。"老赵的笑声震得货架上的餐盒簌簌作响："你小子跟你爹一个驴脾气！"他掏出一沓皱巴巴的订单拍在桌上，"五百份盒饭，每份多加个卤蛋——工人们就认你家的味道。"玻璃门被北风撞开的瞬间，林晓燕裹着雪花冲进来。她发梢上结着冰晶，怀里紧抱着个蒙霜的铝饭盒："程哥，马护士说手术室排到初七了......"话没说完就打了个喷嚏，饭盒里姜汤的香气溢出来。程海阳抓过抹布擦她额头的雪水："不是让你在医院守着？"
"阿姨把我赶出来了，"林晓燕鼻尖通红，"她说病床费一天顶三份盒饭钱。"
后厨突然传来锅盖落地的巨响。二胖举着漏勺窜出来，睡裤裤脚还卷在膝盖上："阳子！冰柜！冰柜不对劲！"程海阳冲进后厨时，压缩机正在发出垂死般的嗡鸣。结霜的玻璃门上蒙着水汽，他伸手一抹——昨天刚进的五十斤冻肉正在23℃的显示灯下渗出暗红的血水。"张大奎。"二胖的牙咬得咯咯响，"今早来查消防的就他小舅子！"
程海阳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他摸出裤兜里的瑞士军刀——这是用第一辆送餐车换来的——猛地撬开配电箱。果然，零线接口的螺丝被人旋松了两圈，焦黑的线头正冒着青烟。"晓燕，去借老周头的板车。"他把军刀甩在案板上，"二胖，生火。"
"你疯啦？"二胖抓住他往冰柜伸的手，"这肉都臭了！"
程海阳掰开冻成块的肉坨，腐味呛得人作呕："钢厂订单里有没有回民？"
林晓燕翻着订单本的手指突然停住："有...有三个清真窗口的师傅。"
"把没沾过猪油的锅具全找出来。"程海阳扯开围裙，"我去屠宰场。"凌晨三点的批发市场飘着雪霰子。程海阳蹲在肉贩子的三轮车后斗里，手电筒光扫过盖着蓝章的检疫票。穿貂皮的男人往地上啐了口痰："现宰的得加三成。"
"我要三十斤牛腱子。"程海阳数出六张钞票，"再要二十斤鸡胸肉。"
"哟，程老板发财啦？"肉贩子的砍刀剁在案板上，"听说快客来今天被工商查封了？"
程海阳的手顿了顿。装肉的塑料袋突然裂开道口子，猩红的血水滴在雪地上，像串省略号。回程时板车在结冰的路面打滑。林晓燕缩在军大衣里呵气，忽然小声问："程哥，录音带真管用吗？"
"工商局的老陈是我爸徒弟。"程海阳把围巾扯下来扔给她，"他闻到康师傅箱子上的涂改液味儿就吐了。"
前方突然亮起车灯，改装过的摩托车轰鸣着横在路中央。戴狗皮帽的男人晃着手电："这不是程瘸子家的崽吗？"二胖抄起板车上的撬棍就要往前冲，被程海阳一把拽住后腰带。手电光扫过对方腰间，皮革刀鞘上"快客来"的烫金字正在反光。
"张老板请你们吃宵夜。"男人甩过来个塑料袋，里头的方便面调料包撒了一地，"顺便带句话——冰柜漏电会死人的。"板车重新吱呀作响时，林晓燕忽然哭出声："程哥咱们报警吧..."
"去年西街王婶的包子铺怎么关的？"二胖往雪地里啐了口唾沫，"吃出钉子那回，监控偏巧坏了。"
程海阳摸到军大衣内袋里的录音带。塑料外壳被体温焐得温热，他想起下午在工商局档案室看到的画面——张大奎的卫生许可证复印件上，签发人签名带着不自然的抖动。后厨的蒸汽在天亮前重新升腾。程海阳盯着压力表指针，看酱牛肉在卤汤里沉浮。二胖举着大勺尝了口汤，突然瞪圆眼睛："你往里头搁中药了？"
"当归、黄芪、党参。"程海阳往灶膛里添柴，"钢厂要技改竞赛，得给他们补元气。"
林晓燕数着卤蛋的手忽然停住："成本超了西毛二..."
"卤料包可以反复用三次。"程海阳掀开蒸笼，白雾模糊了墙上的挂历，"把泔水卖给东郊养猪场，每桶能补两毛。"清晨六点的送餐车队在雪地上碾出五道车辙。程海阳把最后一份盒饭码齐，突然看见后视镜里窜出三辆金杯面包车。挡风玻璃后闪过的快客来工作服，让他猛打方向盘拐进小巷。"跟紧了！"二胖在対讲机里吼，"前面是铁路岔口！"
程海阳的膝盖顶着车把发抖——十岁那年被自行车链条绞坏的旧伤开始刺痛。他摸出兜里的诺基亚，1998年产的5110屏幕泛着绿光，快捷键1存着工商局老陈的号码。"阳子！他们要包抄！"
轮胎摩擦冰面的尖啸声中，程海阳看见前方道闸正在缓缓降落。红白相间的警示灯后，货运列车的汽笛声撕破晨雾。他猛踹变速杆，三轮车在最后半秒擦着栏杆冲过铁轨。后视镜里，追得最紧的金杯车在铁轨上打滑横甩。车厢门弹开的瞬间，道闸在身后轰然落地，货运列车的轰鸣吞没了金杯车的急刹声。程海阳的三轮车在铁轨另一侧颠起半尺高，车斗里摞起的保温箱撞在挡板上哐哐作响。林晓燕死死抓住扶手，看见后视镜中追兵的面包车正被十二节运煤车厢切割成碎片。"右拐进木材厂！"二胖的対讲机滋啦作响，"老周头说他们后门通钢厂侧路！"程海阳抹了把睫毛上的冰碴，军大衣肩头积了寸许厚的雪。路过锅炉房时，他抓起铁钩从煤堆里扒出个锈铁盒——那是父亲在世时藏的应急钱，五年前被暴雨泡过的纸币己经板结成块。后厨的鼓风机重新响起时，天边泛起蟹壳青。林晓燕蹲在煤炉前烤订单，潮湿的纸页蒸腾起白雾："三个清真师傅的盒饭单独装了铝制饭盒，二胖用新油新锅炒的土豆丝。""把泔水桶挪到院墙根。"程海阳数着解冻的牛腱子，指节被冰水泡得发白，"让收泔水的李叔走西角门——别让街口修车摊看见。"蒸笼掀开的刹那，当归混着酱香的雾气糊住了窗户。二胖举着长筷子戳了戳颤巍巍的牛肉，突然压低声音："屠宰场那貂皮领子，今早我在快客来后巷见过。"程海阳往卤汤里撒了把冰糖，铝勺在锅底刮出刺耳的锐响。墙上的挂历被蒸汽熏得卷了边，红圈标注的初八像枚血指印。他摸出裤兜里的瑞士军刀，刀刃在磨刀石上擦出火星："十点送餐，你跟我押车。"钢厂正门的积雪被踩成黑泥。工人们簇拥着餐车打饭时，老赵的雷锋帽从人堆里挤出来："兔崽子，欠条呢？"程海阳从记账本里抽出张烟盒纸，蓝黑钢笔字洇透了锡箔："月息三分。""糊弄鬼呢？"老赵的搪瓷饭盆磕在餐车上，"这签章分明是..."他突然噤声，浑浊的眼球扫过人群外晃动的藏蓝色制服。张大奎的小舅子正用警棍敲打掌心，身后两个协管在翻检保温箱。林晓燕递盒饭的手僵在半空，蒸鱼豉油顺着饭盒边沿滴在雪地上。"卫生证。"协管员指甲缝里还沾着辣椒面，"还有动物检疫票。"程海阳摸出塑封证件时，二胖的撬棍悄悄抵住了金杯车轮胎。证件内页的签发日期墨迹未干，协管员对着阳光眯起眼："这章子...""要不去传达室细看？"老赵突然插话，他身后十几个老焊工的铁头鞋正碾着冰碴逼近，"正好让大伙儿瞧瞧，上个月吃出蟑螂的快客来怎么过的审。"人群开始骚动时，程海阳瞥见张大奎的桑塔纳停在马路对面。他忽然掀开备用保温箱，浓郁的药材香扑面而来："天冷，给兄弟们备了驱寒汤。"老焊工们的饭盒叮当碰响，协管员被人流挤得踉跄后退。程海阳舀汤的铝勺突然顿了顿——汤桶底部沉着个黑色塑料袋，隐约露出康师傅红烧牛肉面的包装。"小心烫。"他把汤碗塞给协管员，指尖拂过对方袖口的油渍，"这制服面料金*更衣室的储物柜钥匙。"程海阳转动方向盘避开冰窟窿，"老赵给的押岁钱。"林晓燕数着皱巴巴的零钱突然抬头："多出来二十八块六...""王师傅偷偷塞的。"程海阳望向后视镜里渐远的钢厂大门，"他闺女在儿童医院，说咱们的病号饭没放味精。"斜刺里突然冲出辆倒骑驴，车斗里堆满快客来的橙色餐箱。骑车男人压低的鸭舌帽下，有道蜈蚣似的疤横贯左耳。程海阳猛踩刹车，看见对方把手伸进怀中——"闪开！"二胖扑过来打方向盘。巨大的撞击声惊飞了电线上的麻雀。林晓燕的记账本在空中散成雪片，程海阳在翻滚中护住后脑，鼻腔里充满防冻液刺鼻的甜腥味。他挣扎着摸到变形的车架下，染血的录音带正在雪地里缓缓转动。
防冻液在雪地上洇开暗绿色花纹，倒骑驴的车轱辘还在空转。程海阳吐出嘴里的血沫，摸到半截断裂的雨刷器。二胖的棉袄被车窗碎玻璃划开道口子*，却被一脚踹中肋部。程海阳抄起冻硬的麻袋砸过去，二十斤黄豆在对方肩头炸开褐色的雪。"接着！"二胖甩来半截撬棍。
程海阳格开劈来的刀刃，虎口震得发麻。鸭舌帽突然扯开衣襟，绑在胸前的快客来工作证晃动着："老子是正规企业！"他啐了口带血的唾沫，"你们这些地沟油黑作坊..."钢厂的午休铃刺破天际。*穿透风雪："保卫科来查暂住证啦！"鸭舌帽瞳孔骤缩，转身冲向巷口。程海阳刚要追，却被林晓燕拽住裤脚："录音带...磁粉要冻坏了..."她掌心护着的磁带盒裂了条缝，暗褐色血迹渗进转轴孔隙。二胖掀开变形的车斗底板，摸出裹在油毡布里的备用饭盒。冻硬的米饭掰成两半，中间夹着张字迹模糊的收据："上个月往快客来送过三十箱陈化粮。"急救车的鸣笛由远及近。程海阳突然扯下鸭舌帽遗落的围巾，包住林晓燕渗血的额头："跟车去医院，就说摔下楼梯。"他往她兜里塞了卷毛票，"挂脑外科，提王大夫名字。""那你..."
"得把下午的婚宴餐送到。"程海阳踢开撞歪的脚踏板，从三轮车座底下抽出捆麻绳，"西关小学礼堂，三十桌。"二胖正在用铁丝固定散架的车斗，闻言猛地抬头："那帮人肯定在蹲点！"
"所以才要走铁道南旧街。"程海阳把麻绳甩过肩头，绳结上的冰碴簌簌掉落，"让老周头开他的殡仪馆冷藏车来。"殡仪馆的白色厢货碾过结冰的煤渣路时，程海阳正在用打火机烤化冻住的钢笔。礼金簿上，张大奎小舅子的名字赫然排在首位。他撕下空白页，就着车尾气写下新的配送单。礼堂后厨的排气扇嗡嗡作响。二胖揭开蒸笼检查八宝饭，突然捏起粒发霉的莲子："备用的江米在哪儿？"
"最后一袋被快客来截了。"程海阳往炒锅淋了圈料酒，火焰腾起半尺高，"用茉莉香米替，多撒两把青红丝。"上菜铃响起时，穿藏蓝制服的胖子正在翻看卫生许可证。程海阳端着重糖重油的樱桃肉经过，突然驻足："您袖口沾了快客来的剁椒酱。"胖子触电般缩回手。程海阳顺势将滚烫的砂锅搁在对方刚摸过的档案袋上，海参花胶的浓香盖过了油墨味："新研发的药膳，滋阴壮阳。"宴席散场时，雪地上多了串凌乱的脚印。程海阳蹲在垃圾箱旁组装自制的绊马索，突然摸到块硬物——半截带牙印的排骨，软骨处残留着暗蓝色钣金漆。殡仪馆冷藏车的尾灯消失在拐角时，程海阳摸出瑞士军刀里的镊子。录音带在锅炉房烘了半小时，此刻发出细弱的沙沙声。他按下随身听播放键，张大奎的破锣嗓混着麻将碰撞声淌出来："...初八验资...钢厂冷库改冻肉批发...检疫章找老魏..."窗外传来冰棱断裂的脆响。程海阳把磁带缠在暖气管上继续烘干，刀尖在掌心刻下道血痕。案板下的铁盒里，五年前暴雨泡烂的纸币正在阴燃，烟灰落进当归黄芪汤里，漾起细小的漩涡。
殡仪馆冷藏车的尾灯在雪幕中忽明忽暗，程海阳攥着发烫的排气管翻进煤场围墙。五年前塌方的传送带下，半截油罐车锈成了暗红色，他踩着结冰的输煤槽钻进驾驶室，仪表盘上还粘着当年暴雨冲来的槐树叶。二胖掀开后备箱夹层，三十个贴着喜字的搪瓷盆叮当作响。"西关小学的蒸屉不够用，"他往冻僵的掌心哈气，"得借钢厂澡堂的锅炉房。"程海阳正用煤矸石粉涂抹冷藏车牌照，闻言突然顿住："锅炉房今晚当班的是老魏。"瑞士军刀挑开黏连的磁带头，沙沙声里爆出张大奎的狂笑："...老魏那套检疫章，抵得上半条生产线..."雪粒子砸在铁皮车顶上噼啪作响。林晓燕裹着殡仪馆的白布单从副驾探头，额头纱布渗出星点暗红："澡堂更衣箱207，存着去年腊月的锅炉检修记录。"他们穿过卸煤工踩出的冰道时，远处婚宴的喧闹正被风雪揉碎。程海阳摸到第三根立柱后的暗门，生锈的合页发出夜枭般的哀鸣。锅炉房的热浪裹着水垢味扑面而来，二十个蒸笼在管道上蔚然成阵。"火候过了。"二胖掀开最顶层的笼盖，八宝饭上的蜜枣正在焦化。他突然抄起铁锹拍向蒸汽阀门，金属碰撞的巨响中，暗门外传来慌乱的脚步声。程海阳闪身钻进排污管道的阴影，瞥见鸭舌帽的同伙正在翻找工具柜。那人工作服胸口的快客来标志被刮去半边，露出底下钢厂的鹰隼徽记。一沓空白检疫单从柜缝飘落，最上面印着老魏的私章。"新娘子要加菜！"外面突然炸响吆喝声。程海阳顺势踢翻备用的蜂窝煤，黑潮般的煤块瞬间淹没通道。他趁乱抽出那人腰间的手电筒，玻璃罩内侧用红漆画着奇怪的符咒——正是五年前暴雨夜在油罐车旁见过的图案。婚宴的剩菜正通过澡堂气窗倾倒而下，程海阳接住半只缠着麻线的烧鸡。二胖己经撬开更衣箱，泛黄的检修记录里夹着张泛潮的相片：张大奎站在冷库门前，身后是印着快客来标志的冻肉箱，箱体编号被刀片刮去，却在地面积水处倒映出"93-7"的字样。林晓燕突然剧烈咳嗽，掌心的血渍在检修单上晕开。程海阳扯下澡堂的棉门帘将她裹住，却发现帘角缝着块褪色的校徽——西关小学92届毕业纪念。"礼金簿！"二胖压低声音惊呼。被料酒浸透的册子正在锅炉烘烤下显影，空白处浮出钢笔墨迹：初八验资明细表，落款处压着半枚带钣金漆的指纹。窗外传来殡仪馆冷藏车的急刹声。程海阳把相片塞进装骨灰的檀木盒，突然摸到盒底凸起的刻痕。就着锅炉火光细看，竟是行歪扭的小字："93年7月，冷库三号间，氯胺酮超标致幻剂与冻肉混装。"雪夜中响起马达空转的呜咽。程海阳将搪瓷盆扣在排气管上，茉莉香米的蒸汽混着煤灰喷向夜空。三十桌婚宴的残羹在水表箱汇聚，油花旋转成诡异的漩涡，漩涡中心浮起半片带齿痕的检疫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