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6年的北平,深秋己至,寒意刺骨。这座千年帝都笼罩在一种山雨欲来的沉重里,昔日的繁华底色被日益浓重的阴霾侵蚀。
日本关东军的铁蹄早己踏破山海关,觊觎华北的野心昭然若揭。
东交民巷的使馆区内,各国旗帜在灰蒙蒙的天空下无精打采地飘动,暗地里却是谍影幢幢,情报如同无形的蛛网,在古老的城墙内外疯狂蔓延。
国民政府设在北平的特派机构与警察厅系统,表面维持着脆弱的秩序,内里却派系林立,暗流汹涌。
亲日派、观望派、少数主战派互相倾轧掣肘,许多决策尚未出办公室,便己摆在了日本“竹机关”特务头子佐藤健一的案头。
宋哲元将军统率的二十九军驻扎在平津要冲,承受着来自日方巨大的军事和政治压力,内部也并非铁板一块,主战与妥协的声音激烈碰撞。
与此同时,在北平的市井巷陌、学界报馆,乃至某些看似不起眼的深宅大院中,另一股力量在沉默而顽强地运作。
中共地下党组织像深埋地下的根系,艰难地渗透着,收集情报、唤醒民众、寻找着在绝境中保存民族元气、抗击侵略者的微弱火种。他们的行动隐秘而危险,每一步都踏在刀锋之上,每一次接头都可能意味着诀别。
协和医院那标志性的红楼,在萧瑟的秋风中矗立,像一座孤岛,试图维持着科学与人道的最后尊严。
然而,战争与政治的阴影无处不在,连消毒水的气味也掩盖不住悄然渗入的血腥与恐惧。
无影灯惨白的光柱如同冰冷的审判,聚焦在协和医院手术室中央的不锈钢台面上。空气里,刺鼻的消毒水味与浓重的血腥气、伤口腐败的甜腥味激烈交战,最终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绝望的混合气息。血压监测仪发出单调而催命的蜂鸣,屏幕上代表生命的曲线正微弱地滑向深渊。
沈清彦推开沉重的铁门,金属摩擦声在空旷死寂的走廊里显得格外刺耳。他快步走向手术台,目光锐利如手术刀,瞬间扫过台上那个濒危的躯体——破烂的灰色军装被粘稠发黑的血浆浸透,多处狰狞的伤口仍在顽固地渗出温热的液体,滴落在器械盘里,发出“嗒…嗒…”的轻响,敲打着在场每个人的神经。那张脸年轻得过分,此刻却灰败如纸,每一次艰难的吸气都像是破风箱的最后嘶鸣。
“血压测不到了,沈医生!” 麻醉师的声音嘶哑紧绷,带着无能为力的焦灼。
沈清彦的指尖刚触碰到冰冷的止血钳,一股不容抗拒的强大力量骤然攫住了他的手腕!那力道带着金属的冰冷和不容置疑的强硬,瞬间冻结了他的动作。一个深黑色的身影强硬地插入他与手术台之间,像一块沉重的、不祥的阴影骤然降临。
来人穿着警察厅特派员标志性的深黑色制服,肩章上的徽记在无影灯下闪着冷硬的光。最引人注目的是他手上戴着的那副手套——漆黑、崭新、一丝不苟,覆盖到腕部,隔绝了所有属于“人”的温度。帽檐的阴影遮住了他大半张脸,只露出线条冷硬紧绷的下颌和紧抿成一条首线的薄唇。
“沈清彦医生?” 声音不高,却像淬了冰的钢针,穿透器械的碰撞和伤员垂死的喘息,清晰地扎入耳膜,带着居高临下的审视。“共党分子,负隅顽抗,拒捕受伤。” 冰冷的字句如同判决书,“协和的高材生,留洋回来的精英。何必在这种人身上……浪费您宝贵的手术刀和时间?”
沈清彦的目光依旧死死锁在手术台上那张濒死的年轻脸庞上,胸腔里像是被塞进了一块冰。他猛地抬头,试图穿透帽檐下的阴影看清那双眼睛,却只撞进一片深不见底的冰冷黑暗。“他是我的病人!” 声音因压抑的愤怒和急迫而微微发颤,手腕在那铁钳般的禁锢下徒劳挣扎,“在我眼里,只有病人!没有标签!”
“沈医生,理想主义救不了中国。” 特派员的声音平稳依旧,甚至带上了一丝难以察觉的嘲弄。黑手套下的力道没有丝毫放松,反而更紧,如同冰冷的镣铐。“尤其是在这种时候。认清现实。”
现实?现实就是一条年轻的生命在眼前飞速流逝!血压监测仪的蜂鸣声越来越尖锐,如同垂死者的哀嚎。
“滚开!” 积蓄的怒火终于冲破堤坝,沈清彦从齿缝里挤出低吼,另一只手猛地推向对方胸口!手掌接触制服前襟的瞬间,布料下传来坚硬冰冷的金属触感让他一怔!与此同时,钳制手腕的力量也下意识地松动了零点几秒。
足够了!沈清彦如同挣脱陷阱的野兽,借力猛地后撤,手腕瞬间滑脱!没有丝毫犹豫,甚至顾不上手指的疼痛,他立刻转身扑向手术台。
“止血钳!加压!输血跟上!” 一连串指令急促吼出,带着狂暴的专注,瞬间淹没了身后冰冷的黑影。他的世界只剩下眼前这片被鲜血染红的区域,指尖下微弱跳动的脉搏和汩汩涌出的温热液体。冰冷的器械在他手中化作与死神角力的武器。
身后,那道冰冷的视线,如同实质的芒刺,牢牢钉在他的脊背上。
短暂交锋,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沈清彦规律如钟摆的生活里激起了几圈涟漪,随即又诡异地归于沉寂。
那个自称警察厅特派员、戴着黑手套的男人,连同他那冰冷审视的目光和带着硝烟味的压迫感,一同沉入了记忆的暗流。然而,那丝被冒犯的怒意和无法言说的疑虑,如同水底纠缠的水草,并未真正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