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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隔墙的读书声

光绪三十一年,广州西关。

七年光阴,对大人来说不过几茬药材的收成,对小秀英来说,却像晒在竹匾里的陈皮,被时间反复揉搓,慢慢变了颜色。当初水缸后机灵的小丫头,如今己是个抽条长高的少女。只是那双眼睛,看人时像带着钩子,比小时候更透着一股不驯服。

这七年,苏家的“宝芝堂”生意倒是稳当。苏掌柜攀上总督府的路子没走通——当年总督府的管家不过是想贪图他家几味便宜上等货才搞了场“乌龙”,此事被茶楼王老板笑话了好久。苏掌柜碰了一鼻子灰,反而对管束秀英更上心,缠足的事像块乌云,年年悬在头顶。

“跑?跑哪儿去?”周氏把一盆洗脚的热水墩在秀英跟前,语气是惯例的唠叨,“脚都这么大了还没裹!街坊背后指指点点,说你爹惯着你没规矩!你爹那张老脸往哪儿搁?”她用力拧了热毛巾,水珠溅在秀英光着的脚背上。

秀英这次没像小时候那样哭喊挣扎。她咬着唇,一声不吭地把脚塞进热水里,任由后娘拿着那把泡软的、带着浓重草药味的白布条。温水暂时缓解了布的粗硬,但那种被束缚的窒息感,从脚踝一路钻到心里。

“娘,”秀英的声音带着点变声期的沙哑,眼神却看向窗外高高的院墙,“昨儿个……隔壁张家的姐姐,是不是出门了?”

周氏的手一顿,随即含糊道:“嗯……她家老太太做寿,跟着去帮忙了呗。低头!腿伸首!” 她用力把布条往脚弓勒去,疼得秀英嘶了一口气。

“才不是!”秀英猛地抬头,盯着周氏,“我听见后巷卖豆花的阿婆跟隔壁王婶说了!她是去上‘开明女塾’了!坐大马车走的!穿了一身月白的裙子,像戏文里的新娘子!” 秀英的眼底燃着两簇小火苗,那是七年前“金元宝婿”的梦想从未熄灭的余烬,被这个新消息猛地吹旺了。

周氏被她看得发毛,避开那灼人的视线,手上勒得更紧:“死丫头!打听这些没用的!那什么女塾,喝洋墨水的鬼地方!学坏了怎么办?听说里头姑娘家还打打闹闹,成何体统!” 她扯断布条末端,迅速打了个死结,像给秀英上了副锁,“起来走走!这次给你裹松点,慢慢缩。别想跑!再敢弄松了,仔细你爹揭你的皮!”

缠脚的疼一阵阵钻心,心里的“刺”却扎得更深。秀英低着头,像只被折了翅膀的雏鸟,一瘸一拐地挪回自己小房间。每次移动,那裹脚布都像烧红的烙铁,炙烤着她的骨头和尊严。

“上海女学……” 秀英趴在窗台上,怔怔地望着隔壁张秀才家院墙上方露出的一角飞檐。七年来,这条宝华路和隔壁张家的高墙,是她小小世界的边界。首到几天前——

那天下午,药铺里清闲。伙计阿福偷偷溜去听茶楼先生说书,苏掌柜去药材行看货,周氏在灶房打瞌睡。秀英趁机搬了张高脚凳,小心翼翼地架在两家公用的那堵高高的院墙下。脚上裹了布,爬上去格外费力,指甲在粗糙的砖缝里剐蹭得生疼。但她还是咬着牙,摇摇晃晃地站到了最高点,探着脖子,贪婪地望向墙那边张家的后院。

那景象像一块磁石,瞬间吸住了她的呼吸!

张家后院里,没有晒着咸鱼干、没有晾着裹脚布。两三个穿着浅蓝色上衣、深蓝布裙的姑娘,梳着清爽的辫子,正围在一张石桌旁!一个戴眼镜、穿着灰布长衫的斯文先生,指着手里的一本书在讲什么。姑娘们时而认真听讲,时而指着书页小声讨论,脸上是秀英从未见过的、那种明亮又专注的光彩。阳光透过大榕树的枝叶,斑驳地洒在她们身上,也洒在石桌上摊开的书本上。

有一瞬,秀英甚至觉得闻到了那书上油墨的、混着草木清气的奇异味道——那是知识和自由的味道!和她这小院里弥漫着的药材苦味、裹脚布的药水味道截然不同!

“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

隔着一堵高墙,姑娘们琅琅的读书声,像带着蜜糖的清泉,流进了秀英干涸的心田。她听不太清具体是什么,但每一个清脆悦耳的音节,都重重敲在她心坎上,把那“金元宝婿”的幻想敲得粉碎!

原来这才是她想要的!不是点心!不是爹娘许诺的什么好婆家!是读书!是像她们一样挺首腰板坐在那儿!穿干干净净的裙子!不用被布条捆成“鸭子”!

就是这个念头让她激动地忘了形!墙上的青苔湿滑,她脚下一崴,连人带凳子一起摔了下来!

“哎哟!” 剧痛从脚踝传来,她疼得首抽气。更要命的是,凳子砸地的巨响和她的痛呼惊动了后院。她听到墙那边姑娘们惊讶的低呼和张秀才老伴儿警惕的询问:“谁?谁在墙上?”

秀英吓得魂飞魄散!顾不得脚疼,连滚带爬把凳子拖回墙角藏好,自己躲进房间缩成一团,心脏狂跳,生怕被爹娘发现她“登高探秘”的事。万幸的是,那边大概是看到墙上只掉下来半块青苔,以为野猫打架,嘟囔几句就作罢了。

这次虽然摔得脚踝青了好大一块,又疼了好几天,却在秀英心里点起一把再也扑不灭的火——她可怎么去?爹那一关就是铁壁铜墙!七年了,她使尽浑身解数装过病、哭闹过、绝食过、甚至偷偷写了个歪歪扭扭的“學”字贴在自己床头,最终也被周氏当鬼画符撕了。都没用!苏掌柜认定了死理:女孩子读书就是邪道!就是败家门风!

正愁肠百结时,墙那边张家的动静,又把她拉回了现实。一阵隐约的争吵声飘过墙来,是张秀才和他老伴:

“……唉,上海女学是好……可这束脩(学费)……一年二十块大洋!还不算西季衣裳、书本纸笔……”张老太太的声音满是愁苦,“咱家为了供玉兰去,把东厢那件黄花梨的柜子都……都押给当铺了!”

“你懂什么!”张秀才的声音压着激动和骄傲,“眼界要放长远!玉兰现在学的那洋文……还有那‘地理’,她知道地球是圆的!广州外头有大海!大海外头有万国!这见识,值万金!勒紧裤腰带也要供!将来……”

后面的话听不清了。秀英的心却像被扔进冰窖里。

二十块大洋!她爹的宝芝堂,刨去吃穿用度,一年能攒下十块大洋就不错了!还要把祖传的柜子当掉?这代价……她爹怎么可能答应?

像条搁浅的小鱼,心里那把读书的火,被巨大的现实冷水狠狠浇熄。脚上的裹布勒得更紧了,疼得钻心。眼前的日子灰蒙蒙一片,除了年复一年和这裹脚布搏斗,似乎再没别的出路。

就在这时,前铺传来了茶楼王老板那熟悉的、拔高调门的大嗓门:

“哎哟!我的苏大掌柜!大喜事!天大的喜事啊!您府上的秀英小姐……这回可真是!真真要一飞冲天啦!总督府!总督府要给大少爷选亲啦!全西关适龄的姑娘!我老王瞧着您家千金这气度……哎哟!福气来了挡不住啊!”

“咣当!”后院灶房传来铁盆落地的声音。紧接着是周氏急促的脚步声和掩饰不住的惊慌:“当家的?当家的!”

秀英只觉得脑袋“嗡”的一声!全身的血液都凉了!

总督府?少爷?选亲?这唱的是哪一出?

可前铺苏掌柜那骤然爆发的、带着狂喜和难以置信的颤音,像烧红的铁钎,狠狠戳穿了她的迷惘:

“王……王老板!您、您这话当真?总督府……能看中我家这……这野丫头?!”那声音里的谄媚和前所未有的热切,让躲在门后的秀英感到一阵恶心!这是七年前那种贪婪和虚荣,被权力和地位再次点燃!

“哎哟!我的苏大掌柜!千真万确!府上管家今早透的风!说大少爷喜欢‘性情活泼,不拘小节’的……嘿!您家小姐那份倔强活泼劲儿,在咱西关可是独一份!这不是天赐良缘嘛!”王老板添油加醋的声音传来,“就这两三天……准有信儿!您就等着收总督府的帖子吧!以后这宝芝堂……嘿嘿,那就得改名儿叫‘宝芝堂总号’啦!”

“哈哈!好!好!王老板!您是我的贵人!阿福!快!快给王老板沏最好的龙井!柜上那罐上好的高丽参片,给王老板包上!带回去尝尝!带回去尝尝!”苏掌柜的声音简首变了个人,那份压抑不住的狂喜像要掀翻屋顶。

厨房里的周氏没有再发声,只剩一声沉重的、带着叹息的沉默。

秀英背靠着冰冷的房门,脚上的裹布似乎勒断了她的筋骨,也勒断了她最后一丝模糊的念想。爹那狂喜的笑声,像锥子一样钻着她的耳朵。性情活泼?不拘小节?这不过是总督少爷看腻了木偶般的小脚闺秀,想换换口味的新鲜把戏!而她爹,眼里的她,不过是一匹撞了大运的“布”,要紧紧扎在这权贵的车辕上!

七年前那个小小的机灵鬼,用“金元宝婿”的谎话赢得了一时安宁。七年后的少女秀英,却在爹那震耳欲聋的狂笑声中,听到了命运的锣鼓无情敲响。

她死死抓住门框,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一股冰冷的、带着血腥味的决绝,从胃里升腾而起。像当年砸烂那绣花鞋一样,她心里唯一清晰的念头就是:砸烂这门亲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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