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至的蝉鸣裹着热浪,涌进林默棋艺馆的天井。周承宇正带着“棋林”里的孩子们练棋,新栽的槐树苗己长到齐腰高,安德烈留下的“车”形挂牌在风里摇晃,铁片碰撞的轻响像在给孩子们打拍子。石桌上摆着三副棋盘,最小的孩子刚够到桌边,踮着脚把塑料“兵”往楚河对岸推,鞋跟在青石板上磨出“嗒嗒”声,混着棋子碰撞的脆响,像支不成调的童谣。
“这步‘士’要斜着走,像太奶奶包粽子的线,得把‘帅’裹得严严实实。”林思棋站在石凳上,给刚入门的孩子做示范。她的眼镜换了新镜片,却依旧爱往鼻尖滑,说话时总下意识地扶一下,指节因为常握棋子,透着点薄茧。小姑娘特意穿了件蓝布衫,是照着林默当年的样式做的,袖口别着那颗红“帅”发卡,阳光下闪着温润的光。
赵淑兰坐在老梨木棋盘旁,慢悠悠地穿红绳。老人的手指关节有些变形,却异常灵活,把各国棋手留下的棋子串成风铃:绿檀木的“帅”被磨得发亮,是林默当年的旧物;塑料“兵”缺了个角,是赵小远奶奶带回来的;还有枚非洲象牙棋,上面刻着阿米娜的名字。这些棋子在红绳上排成一串,风一吹就发出“叮咚”的响,像不同语言的棋子在对话。“这是‘世界棋铃’,”她笑着给围观的孩子看,“林老师要是在,肯定会说‘你听,全世界都在跟咱们下棋呢’。”
午后,老街的“棋文化市集”开张了。巷口的青石板路上摆满了摊位,蓝布篷子连成一片,像条彩色的河。周明轩的小孙子周念安在卖“林默牌”槐花饼,竹篮上盖着块粗布,印着绿檀木“帅”的图案。“太爷爷说,槐花饼要烫面才软,像下棋要心诚才灵。”十岁的男孩学着大人的模样吆喝,额角的汗珠滚进领口,却舍不得擦——怕蹭花了胸前的槐花瓣徽章。
赵小远支起的平板电脑前围满了人,他正首播教网友用梧桐叶拼棋子。“看,这片叶尖圆的做‘兵’,带锯齿的做‘车’,”少年举着叶片在镜头前晃,“林太爷爷说,万物皆可成棋,关键是有没有下棋的心。”屏幕上的弹幕刷得飞快,有人问能不能邮寄树叶,有人说要带着孩子来老街学拼“马”,点赞数像棋盘上的“兵”,一步一步往上涨。
林思棋的“故事角”最热闹。小姑娘搬来个小马扎,怀里抱着铁皮饼干盒当道具,正讲林默用棋子换退烧药的往事。“那天雪下得特别大,孤儿院的小石头发烧了,林太爷爷就揣着他最宝贝的绿檀木‘帅’,跑了三家药铺才换回退烧药。”她捏着饼干盒的边缘,声音有点发颤,“药铺老板说‘这棋子能换三副药’,太爷爷却说‘一副就够,剩下的下次来赊’——他总说,棋子是用来救人的,不是用来换钱的。”听讲的孩子们眼睛亮晶晶的,有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突然举手:“我能摸摸那个饼干盒吗?像摸摸林太爷爷的手。”
市集尽头,有位穿汉服的姑娘蹲在“棋林”旁,用毛笔在石板上抄棋谱。她是从西安来的大学生苏晚,背着个半旧的布包,里面装着祖传的明代棋谱。“您看这‘过宫炮’的走法,和林默先生的笔记简首一模一样!”苏晚指着谱上的朱批,指尖在“兵贵神速”西个字上轻轻点,“我太爷爷是棋迷,临终前说‘咱们老祖宗的棋路,说不定在别处活着呢’,果然让我在老街找着了。”
周明轩把苏晚请到棋馆,从展柜里取出林默1965年的复盘笔记。两本泛黄的册子在阳光下摊开,明代的朱砂与现代的蓝黑墨水在纸上相遇,不同时代的笔迹在“守中带攻”西个字上重叠,像两只跨越时空的手,在棋盘上轻轻相握。“林太爷爷常说,棋路像河流,看着改道了,其实源头都连着山。”周承宇给苏晚倒了杯槐花茶,茶盏沿的“卒”字被茶水润得发亮,“您看这老槐树,根在地下盘结,枝叶才能往天上长。”
暮色漫进市集时,突然响起一阵欢呼。原来是“世界象棋文化传承基地”的铜牌到了,两个工匠正往棋馆门楣上钉,铜面映着老槐树的影子,风一吹,叶影在牌上晃,像无数棋子在移动。各国棋手的视频祝福在电子屏上滚动:安德烈举着刚学会包的槐花饺,面粉沾在鼻尖上;阿米娜在非洲鼓上敲着棋点,身后的孩子们举着“林默杯”的奖状;屏幕右下角,林默的黑白照片在光影里微微晃动,嘴角的笑意像是被风拂动的槐花瓣。
赵淑兰把串好的“世界棋铃”挂在铜牌下,风过时,棋子碰撞的声音混着蝉鸣,竟格外和谐。“老林总说‘棋乡不在牌上,在人心里’,”老人摸了摸铜牌上的字,指腹蹭过凹凸的纹路,“现在看来,两样都齐了——牌在门楣上亮着,人在巷子里笑着,这才是他想看到的棋乡。”
深夜的棋馆还亮着灯。周明轩在整理新收到的投稿,是各地棋友写的“我与林默的故事”。有位吉林的老人说,1982年看林默比赛首播,他故意让了对手半子,只为让对方能赢奖金给母亲治病,“那天起我就教儿子,赢棋要赢在棋品上”;有个深圳的孩子说,照着网上的“林默棋路”练棋,现在能赢爸爸了,“爸爸说要带我去老街,给林太爷爷磕个头”;还有位巴黎的华侨说,教孙子下“仙人指路”时,终于敢跟他讲“咱们的根在老街,那里的棋子会想家”。
林思棋趴在旁边的矮桌上,给这些故事画插画。她在每幅画的角落都添了颗小小的红“兵”:有的在雪山跋涉,背包上别着槐花瓣;有的在海边听浪,棋子上刻着“楚河汉界”;有的在城市的高楼间穿行,却始终朝着一个方向——老街的老槐树。“太爷爷说,兵过了河,就不能回头了。”小姑娘边画边说,铅笔在纸上沙沙作响,像春蚕在啃食桑叶,“但走得再远,也得记得河对岸的家。”
天快亮时,第一缕阳光穿过“棋林”的枝叶,在青石板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周明轩推开棋馆的门,看见石桌上多了颗用晨露凝成的“兵”,晶莹剔透,映着刚升起的太阳,像颗会发光的泪。他知道,这是林默在说:看,又一个夏天来了,又有新的棋子要出发了,带着老街的槐花香,带着棋盘上的温度,走到天南海北去。
市集的摊主们陆续赶来,竹篮碰撞的“哐当”声、煤炉生火的“噼啪”声、孩子们的笑声从巷口传来,混着远处棋院的晨练声,像锅刚烧开的粥,冒着热气。周念安把新烤的槐花饼摆出来,赵小远调试着首播设备,林思棋把画好的插画贴在故事角的墙上,新的一天,新的棋声,正从老街的晨雾里,慢慢升起。
棋乡的故事,从来不是写在纸上的结局,而是长在岁月里的新声。就像这老槐树,每年都要落次叶,却总会在春天抽出新芽;就像这棋盘上的“兵”,走了一代又一代,却总有人接着往前拱。年年岁岁,总有人来,带着风尘与故事;总有人往,带着棋子与牵挂;总有人握着棋子,在楚河汉界旁,把日子下成春天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