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雨的雨丝裹着槐花香,斜斜地织进林默棋艺馆的天井。周明轩坐在老梨木棋盘前,指尖抚过新刻的纹路——那是林念昔女儿林思棋的名字,笔画间特意留了些毛边,像极了林默当年教孩子们写字时,总说“带点烟火气才好看”。八岁的思棋正趴在旁边的矮凳上,用铅笔在纸上画棋盘,蜡笔涂的红“兵”歪歪扭扭,却固执地把每个“兵”都画成了昂首挺胸的样子。
“爷爷,太爷爷的旧棋盒找到了!”周明轩的孙子周承宇举着个褪色的蓝布盒跑进来,少年额角还沾着槐花瓣,是刚才在老槐树下翻找时蹭的。布盒边角磨得发亮,上面绣的“帅”字己褪成浅灰,却依旧能看出针脚里的认真。打开盒盖的瞬间,一股混合着樟木与岁月的香气漫出来,里面躺着副竹制棋子,绿檀木的“帅”底刻着行极小的字:“1958年春,与凯子初弈于槐树下。”
周明轩的手指悬在“凯子”二字上,突然想起周凯临终前的模样。老人躺在床上,呼吸己经很弱,却攥着他的手反复说:“老林总说,棋路走得再远,终点都是老街的青石板。你看这棋盘上的河,看着是界,其实是路——走过去,就到家了。”他把竹棋小心翼翼地摆在新棋盘旁,新旧棋子的影子在灯光下交叠,像两条奔流了半生的河,终于在某个转角温柔相拥。
午后的雨停了,阳光从云缝里钻出来,给棋馆的玻璃窗镀上了层金。门轴“吱呀”一声,走进来位拄着枣木拐杖的老太太。她穿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衫,领口别着枚磨亮的铜扣子,是当年孤儿院的院徽。老人颤巍巍地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层层打开后,露出半块风干的槐花饼,边缘还留着浅浅的牙印。“这是1963年,林默送我的。”她的声音抖得像风中的残烛,却字字清晰,“那年饥荒,我饿得失了神,他把自己的饼掰了大半给我,说‘棋要吃饱了才有力气下,人也一样’。”
老人是当年孤儿院最小的孩子,名叫赵淑兰,如今跟着孙子从南方回来。男孩叫赵小远,怯生生地摸着林默铜像的手指,突然抬头对奶奶说:“奶奶,他的手好暖啊,像晒过太阳的石头。”周明轩把孩子领到石桌前,摆开当年林默教孩子们的“兵过河”残局。赵小远的小手捏着竹制红“兵”,指尖还带着点槐花饼的甜香,一步一步往前挪,赵淑兰在旁轻声数着:“一步,两步……跟当年林老师教的一模一样,稳稳的,不慌。”
思棋端来刚沏的槐花茶,茶盏沿印着小小的“卒”字。“太奶奶,这是用老槐树的新芽炒的。”小姑娘踮着脚把茶递过去,眼镜滑到鼻尖上,像极了当年趴在林默膝头看棋的林溪。赵淑兰抿了口茶,突然指着棋盘角落:“你看,这儿有个小坑!当年我总爱把棋子往这儿放,林老师说‘这是你的幸运角’。”周明轩俯身细看,果然在棋盘边角发现个浅浅的凹痕,像颗被岁月珍藏的秘密。
暮色漫进棋馆时,念昔拿着平板电脑走进来,屏幕上是国际象棋联合会的邮件——“林默杯”全球总决赛将在老街举办,组委会特意附了张设计图,主会场就设在老槐树下,石桌将作为决赛棋盘,青石板上的楚河汉界用槐花汁重新勾勒。思棋趴在屏幕前,用稚嫩的笔迹写邀请函:“请你来我太爷爷的老街,下盘慢慢的棋,我们有槐花饼和会笑的棋子。”
周明轩望着窗外的老槐树,新叶己爬满枝头,把半面青瓦都染成了绿。他想起去年整理林默遗物时,在旧棉袄夹层里发现的日记,最后一页写着:“棋路的尽头,不是奖杯,不是掌声,是有人接过你的棋子,笑着说‘我懂’。就像这老槐树,春天开花,秋天落叶,从不用急着证明什么,因为根在这儿。”
深夜的棋馆格外静,只有竹棋碰撞的轻响在天井里回荡。周明轩和思棋摆着林默最爱的“单骑救主”残局,小姑娘突然歪着头问:“太爷爷输棋的时候,会哭吗?”“不会。”他把绿檀木“帅”放在她手心,“他说输棋就像下雨天,躲躲就过去了,明天太阳出来,棋盘还是干的。”思棋似懂非懂地点头,把“帅”稳稳放在九宫中心,月光透过窗棂照在上面,像给棋子镀了层银。
雨又开始下了,淅淅沥沥的,像在为这局棋轻轻伴奏。周明轩起身关窗时,看见赵小远和周承宇在老槐树下,用粉笔拓印树干上的刻痕——从林默到小石头,从他到思棋,那些深浅不一的印记在月光下连成条线,像串被时光打磨的项链。竹制红“帅”在棋盘上泛着温润的光,仿佛有只看不见的手,正轻轻握住它,往楚河对岸,稳稳地挪了一步。
这一步,走了半个世纪。
这一步,还要走很久很久。
老街的青石板被雨水润得发亮,倒映着棋馆的灯火,像铺了局永远下不完的棋。而那颗跳动的棋心,早己顺着槐树根须,扎进了每代人的血脉里,成为比输赢更长久的东西——是赵淑兰怀里的半块饼,是思棋笔下的红“兵”,是周承宇拓印的刻痕,是无论走多远,都知道有个地方,永远飘着槐花香,永远等着你的归途。
天亮时,周明轩发现石桌上多了颗用槐花瓣拼的“兵”,露水沾在上面,像颗晶莹的泪。他知道,这是林默在说:回家的路,永远为你留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