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扇语

檐角的铜铃被风磨去了几分脆响,一晃眼,月余时光转瞬即逝。

这一个多月里,圆明园的红墙仿佛都被绮春园的欢声笑语染透了——皇帝的绿头牌,十有八九都翻的是华妃的名字;御膳房每日往翊坤宫送的点心流水般不断,今儿是新制的蟹粉酥,明儿是刚出炉的玫瑰乳酥,全是皇帝记挂着华妃爱吃的;连赏赐的物件也堆了半间偏殿,一支赤金点翠步摇,一方苏绣锦帕,甚至是他随手画的一幅墨竹,都被华妃宝贝似的收着,日日摆在显眼处。

皇后走进暖阁时,皇帝正拿着华妃昨日送来的那把湘妃竹扇把玩。扇面上是华妃亲手画的几笔兰草,年世兰嘛,就要画兰草,他记得她这样说。

虽不算精工,却透着股鲜活气,皇帝看得专注,连皇后行了礼都没立刻抬头。

“皇上倒是好兴致。”皇后的声音平稳,维持着贤惠的笑容,目光却在那把扇子上停了停,“这兰草倒是有几分野趣,”皇后唇边笑意,语气听着像是真心称赞,“瞧这几笔,倒像是随手画的,不似那些画师那般拘谨。只是这花瓣的形态,若是再添几分规整,怕是更像模样些。”

话里句句提“好”,却明着点出画得随意、不够规整,把“鲜活气”说成“野趣”,暗讽华妃画技粗疏,恰如她出身将门、不懂精细雅致的性子。

皇帝指尖着扇骨,听出她话里的讽刺,心里有些不悦,淡淡“嗯”了一声。

“世兰性子本就首率,画里也藏不住这点子泼泼洒洒的劲儿。”他将扇子合上,骨节叩了叩紫檀木桌沿,“倒是比那些对着画册描了三个月还透着匠气的强些。”

话里没接皇后的茬,反倒把“野趣”说成了“首率”,又隐隐贬了那些精工细作的画。皇后脸上的笑僵了一瞬,很快又熨帖回去,只垂眸道:“皇上说的是,臣妾是瞧着新奇,随口评了句。”

皇帝没再搭话,重新展开扇子,目光落在那几笔兰草上——昨儿个华妃递给他时,指尖沾着点石青颜料,还嗔怪他不懂怜香惜玉,说磨坏了她的指甲。

皇后那点被冷落的难堪混着一丝嫉恨,在喉头滚了滚,又被她硬生生压下去。她抬眼时,笑意己温婉漫上来,仿佛方才那点波澜从未有过。

“听闻皇上晨起没进多少早膳,”她声音放得更柔些,眼角的细纹都透着关切,“御膳房新做了些蜜枣糕,用的是今年新收的金丝小枣,臣妾想着给皇上送来尝尝。”

说着便示意身后的宫女呈上食盒,目光却不自觉地避开那把被皇帝随手搁在桌边的湘妃竹扇,仿佛那扇面上的兰草能灼伤人一般。

“皇后有心,坐吧。”

皇后依言坐下,接过宫女奉上的茶盏。她慢悠悠拨着茶沫,笑道:“皇上日理万机,总得顾着些身子。前儿听苏培盛说,皇上夜里还在批奏折,这蜜枣糕糕养脾胃,皇上多少用两块。”

话刚落音,眼角余光瞥见皇帝又拿起那把扇子,指尖在扇面上轻轻点着,像是在数那几笔兰草。

她话锋一转,状似无意道:“说起来,昨儿个敬嫔来给臣妾请安,还说宫里的画师新画了套《群芳谱》,里头的兰花倒是画得栩栩如生,臣妾想着,要不要给皇上送来瞧瞧?”

明着是荐画,实则是想让那些精工细作的画压过华妃那几笔“野趣”。皇帝却只淡淡瞥了她一眼,拿起一块蜜枣糕放进嘴里,含混道:“不必了,宫里的画看了几十年,倒不如世兰这几笔新鲜。”

他咽下糕点,把扇子往桌上一放,正对着皇后:“皇后要是得空,不如多管管六宫的事。”

“臣妾此来,确实有件事要与皇上说。”

“哦?”

“天气渐凉,瞧着皇上这几日气色倒好,想来是绮春园的日子过得舒心。只是这后宫好比一片园子,芍药虽艳,也得有茉莉、秋菊衬着才好看。若只围着一朵花转,旁的花儿怕是要蔫了,传出去,倒显得皇上偏了心呢。”

她抬眼时,目光平和得像一汪静水,见皇帝似乎有些不高兴,便搬出了太后:“臣妾也不是多嘴,只是想着,太后常说‘家和万事兴’,这后宫和睦了,皇上在前朝理事才能更安心。那些位份低些的妹妹们,许久没见着皇上,心里怕是都盼着呢。”

皇帝捏着糕点的手指顿了顿,抬眼时,眸底那点方才因忆起华妃而生的暖意己淡了几分。他没接皇后的话,只将剩下的半块蜜枣糕放回碟中,用银签子拨了拨碟边的桂花碎。

话里明着是劝他雨露均沾,暗里却把华妃比作招摇的芍药,影射她独得恩宠扰了后宫平衡。皇帝指尖在桌沿轻轻敲着,节奏不疾不徐,半晌才开口,声音里听不出喜怒:“皇后这话有理。”

他拿起那把湘妃竹扇,却没展开,只把玩着扇柄上的流苏:“只是这园子里的花,各有各的时节。茉莉爱暖,秋菊耐霜,芍药开得烈,本就不是一路性子。朕瞧着,各花入各眼便是,何必强要它们凑在一处比个高下?”

说着将扇子往袖中一拢,起身踱了两步,目光透过窗棂落在阶下那丛刚冒头的腊梅上:“至于偏心不偏心——”他侧过脸,嘴角勾起一抹淡笑,“朕是天子,这点子赏玩的心意,还不必看旁人脸色。”

皇后脸上的笑容终于有些挂不住,指尖深深掐进帕子,却只能低眉顺目地应:“皇上说的是,臣妾失言了。”

皇帝没再接话,风卷着叶尖扫过窗纸,簌簌的响,倒比暖阁里的气氛更活络些。

皇后僵坐了片刻,见皇帝始终不回头,便缓缓起身,福了福身:“皇上既有考量,臣妾就不多扰了。那蜜枣糕臣妾搁在这儿,皇上记得用。”

“嗯。”皇帝从鼻腔里应了一声,视线仍黏在窗外。

皇后踩着花盆底,一步一步退出去,廊下的风灌进领口,凉得她打了个寒噤。抬手拢了拢衣领时,正撞见苏培盛端着茶盏过来,见了她忙躬身行礼,眼神里却藏着几分察言观色的精明。

皇后脚步一顿,目光落在苏培盛手中的茶盏上,淡淡开口:“皇上刚用了蜜枣糕,这浓茶怕是腻了,换盏清淡些的雨前龙井来吧。”

苏培盛躬身应“嗻”,眼皮却没抬,只垂手道:“皇后娘娘体恤,奴才记下了。只是皇上方才吩咐,晚膳要在水榭摆,让华妃娘娘陪着瞧月亮呢。”

皇后指尖在帕子上掐出个印子,语气却平平静静:“知道了。皇上近来心绪好,你们伺候着也该尽心些。”

“奴才们不敢怠慢。”苏培盛抬头时,脸上堆着恰到好处的恭顺,“只是皇上的性子娘娘也知道,最不喜旁人替他拿主意。就像昨儿个小厨房想给华妃娘娘的汤里多加些滋补药材,皇上都摆手说‘她不爱那股子药味儿’,硬是让换了清炖的。”

这话像是闲聊,实则是在提醒皇后:皇上心里自有盘算,谁也左右不得。

皇后脚步顿了顿,随即又稳步向前,只留给苏培盛一个背影,声音轻飘飘传过来:“你是老人了,自然比旁人懂事。”

苏培盛望着她走远,才首起身,望着暖阁的方向轻轻吁了口气——这后宫的风,吹得再急,终究得顺着皇上的心意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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