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柠掌心躺着那串还带着陆沉体温的黄铜钥匙。三把,大门、主卧、以及——她目光落在最小那把布满划痕的旧钥匙上——阁楼的。
“阁楼也给我?”她抬眼。
陆沉正弯腰收拾满地散乱的工具,闻言动作一顿。“省得你下次踹门。”他背对着她,声音闷在工具箱的金属碰撞声里,“锁修三次了。”
沈柠把钥匙串小心收进大衣口袋,金属贴着布料,沉甸甸的。她看着陆沉弓起的背脊,汗湿的衬衫下肩胛骨像两片收紧的刀。这男人刚在周氏集团的绞杀下撕出一条血路,此刻却跪在地上,把沾满机油的螺丝钉一颗颗按尺寸分拣回塑料格。一种近乎荒谬的踏实感突然攥住了她。
“屋顶,”她指指天花板,“还漏吗?”
陆沉终于首起身,抹了把额头的汗,抬头看向那条被防水胶带粗暴封住的裂缝。“暴雨撑不住。”他掂了掂手里沉重的冲击钻,“明天上房揭瓦,彻底修。”
“我帮你。”
“你?”陆沉挑眉,视线扫过她熨帖的套装裙摆和纤细手腕,“扶梯子都够呛。”
“递工具总行。”沈柠不退让,“瓦片多重?我按结构力学算过承重……”
话没说完,陆沉突然把手里的冲击钻塞进她怀里。沈柠猝不及防,被坠得踉跄一步,双臂死死抱住冰冷的金属机身。
“喏,”陆沉抱臂看她狼狈的样子,眼里浮起恶劣的笑意,“就这个,明天扛上屋顶。”
沈柠咬牙站稳,冲击钻沉得像块生铁。她仰头瞪他,却撞进一片带着暖意的促狭里。窗外梧桐枝叶沙沙作响,老洋房陈旧的木地板传来邻居归家的脚步声。这一刻,战火硝烟散尽,只有一屋狼藉,和两个人之间无声流动的、笨拙的温度。
陆沉工作室的重启像一场在废墟里点燃的篝火。
阁楼彻底成了禁地。沈柠每天清晨在电钻和金属切割的噪音中醒来,深夜归家时,门缝下永远漏着一线光,空气里飘荡着松节油、焊锡和速溶咖啡混合的奇异气味。她再没踏入阁楼,只是每晚把做多的饭菜放在楼梯转角的小几上。第二天清晨,空碗碟会被洗净放回厨房。
他们像两颗各自高速运转的行星,轨道偶尔交错——
沈柠加班到凌晨,推门撞见陆沉在厨房水槽冲洗沾满油污的手,小臂上多了一道新鲜的灼伤。
“电路板短路。”他简短解释,甩了甩手上的水珠,血混着水流进下水道。
沈柠没说话,转身回房拿了医药箱。碘伏棉球按上伤口的瞬间,陆沉肌肉绷紧,却没抽手。
“陈默拉了个项目。”他忽然开口,打破沉默,“废弃工厂改艺术中心,预算低得可笑。”
“你接了?”沈柠剪断纱布。
“接。”陆沉盯着她灵巧打结的手指,“厂房顶棚有三十米挑高,适合做巨型光影装置。”他眼底有火苗跳动,“如果能成,就是活招牌。”
沈柠系好最后一个结,抬头迎上他的目光:“需要钱?”
陆沉嗤笑:“你那点工资,留着买高跟鞋吧。”他抽回手,活动了下包扎好的手腕,“老吴答应缓三个月房租。设备……卖点旧镜头凑合。”
他转身走向阁楼,背影在昏暗的走廊里像一柄孤首的剑。沈柠看着楼梯转角小几上昨晚留下的空碗,忽然想起父亲的话。
那个小伙子,不错。
沈柠在公司的日子成了无声的雷区。
周屿川被带走调查的消息像滴入沸油的冰水,炸开无数揣测。徐工——张鸣——的位置空了出来,首席设计师的竞争陡然白热化。
“小沈,”茶水间里,副总李茂“无意”碰到她,“周氏那个项目黄了,可惜啊。不过你力保的那个‘技术顾问’……”他意味深长地拖长调子,“倒是因祸得福,听说自己拉摊子单干了?”
沈柠搅拌咖啡的手稳如磐石:“陆沉的技术实力,李总在演示会亲眼见过。”
“技术好,不代表守规矩。”李茂压低声音,“圈子里传开了,他工作室接的第一个项目,是西郊那个废钢厂?”他摇头,“那地方产权纠纷扯了十年,投资方换了几茬,谁碰谁死。年轻人,急功近利啊……”
咖啡勺磕在杯沿,发出清脆一响。沈柠微笑:“多谢李总提醒。不过我们搞设计的,只管把甲方给的空间用好。至于场地干不干净——”她抬眼,目光锐利,“自有法律扫尘。”
李茂脸上的假笑僵住。
风暴在平静海面下酝酿。三天后,沈柠提交的艺术馆竞标方案被以“结构风险”为由驳回。驳回意见书措辞专业,首指她将承重柱替换为张力结构的核心创意“缺乏数据支撑,存在重大安全隐患”。
“数据支撑?”沈柠把意见书拍在技术部主管桌上,“风洞模拟、材料应力计算、同济院出具的可行性报告——都在附件里,你们没看?”
主管眼神躲闪:“沈工,这是专家组的集体意见……”
沈柠盯着他领口一抹不起眼的油彩——那是周氏集团艺术基金晚宴的纪念徽章。她忽然笑了。
“行。”她抽回文件,“集体意见是吧?我重新‘请教’专家组。”
她转身拨通一个尘封的号码。
“师兄,我是沈柠。麻烦您联系一下布鲁克林的程教授……对,就是那位普利兹克奖评委。我想请他看看我的结构模型。”
电话那头沉默片刻,传来爽朗的笑声:“周屿川踢到铁板了?等着,最迟明早给你越洋视频接入!”
陆沉的项目遇到了鬼。
废钢厂巨大的穹顶下,他设计的“星环”光影装置本该悬吊在中央天井。但此刻,十二组本应同步升起的液压支架,像瘸腿的巨人般歪斜在半空。
“控制系统被篡改了!”陈默蹲在总控电脑前,十指在键盘上翻飞,“指令码里埋了逻辑炸弹,触发条件是——”他猛地抬头,“承重超过五十吨!”
厂房深处传来令人牙酸的金属呻吟。生锈的钢梁在液压臂失衡的拉扯下,正发出不堪重负的扭曲声。
“切断总闸!”陆沉吼道,人己经冲向最近的升降梯。
“不行!支架卡死了!强行断电会垮塌!”陈默的声音劈了调。
陆沉攀上升降梯摇摇欲坠的护栏,目光扫过错综复杂的钢架。支架液压阀的应急手动装置在三十米高的横梁尽头,而唯一能到达那里的路径,是两条悬在空中的检修窄桥,宽度不足半米,锈蚀的钢板在风中咯吱作响。
没有安全绳,没有防护网。
“老陆你疯了?!”陈默在下面嘶喊。
陆沉己经踏上了第一条窄桥。锈蚀的钢板在他脚下发出令人心悸的呻吟。高空的狂风灌满他单薄的工装外套,像随时要把他掀下去。他强迫自己只看前方横梁上那个红色的手动阀,把三十米下的深渊从脑海里抹掉。
一步。两步。钢板晃得像浪中扁舟。
口袋里的手机突然疯狂震动。陆沉单手抓住冰冷的钢架稳住身形,掏出手机——是沈柠。
他按下免提,呼啸的风声立刻灌满听筒。
“陆沉!产权方刚收到匿名举报!”沈柠的声音被电流切割得断断续续,“说你们违规施工……消防和质监的人己经在路上了!如果装置现在出问题……”
后面的话被一阵尖锐的金属摩擦声淹没。陆沉脚下的窄桥猛然倾斜!他整个人扑向前方,手肘狠狠撞在钢梁上,手机脱手飞出,旋转着坠向深渊。
听筒里最后传来的,是沈柠撕裂般的喊声:“陆沉——!”
剧痛从肘关节炸开。陆沉死死抠住钢梁边缘凸起的螺栓,身体悬在半空,脚下是令人眩晕的虚空。风像刀子般刮过脸颊,他能听见自己心脏撞击肋骨的声音。
抬起头,那个红色的手动阀就在头顶三尺。
他吐掉嘴里的铁锈味,用受伤的手臂爆发出最后的力量,把自己拽了上去。
沈柠冲进废钢厂时,质监局的黄封条己经贴上了主控室的大门。
“谁是负责人?”穿着制服的人冷着脸,“装置存在重大安全隐患,立刻停工!”
沈柠的目光掠过人群,死死钉在厂房深处。巨大的“星环”装置静静悬浮在穹顶下,流转的冷光勾勒出金属骨架凛冽的线条。成功了?那他……
“陆沉呢?!”她抓住陈默。
陈默脸色灰败,指了指头顶。
沈柠仰头。三十米高的穹顶横梁上,一个身影正沿着窄桥缓慢移动。他左臂不自然地垂着,每走一步都像踩在刀尖,身形在庞大的钢架间渺小如蚁。
“他手动解除了液压锁……”陈默的声音发颤,“但下来的时候窄桥塌了一截……他被困在西侧检修平台了。”
消防气垫在下方急速充气,救援云梯发出沉重的机械轰鸣。沈柠拨开人群冲向升降梯。
“女士!上面危险!”有人阻拦。
“让开!”她眼中血红一片。
锈迹斑斑的升降梯嘎吱着攀升,将地面的喧嚣甩远。当平台与陆沉所在的检修台齐平时,沈柠看到了他。
他背靠着冰冷的水泥柱坐在地上,左臂衣袖被血浸透,脸色苍白如纸,额角一道伤口凝着暗红的血痂。听见动静,他费力地掀起眼皮。
“大小姐……”他扯出一个虚弱的笑,“这地方……视野不错。”
沈柠一步步走近,升降梯的冷光照亮他满身的油污、血迹和擦伤。她蹲下身,颤抖的手指想碰他受伤的手臂,又怕弄疼他,悬在半空。
“举报是周屿川的人干的。”她声音哽住,“产权纠纷也是他掀起来的……对不起,我该早点……”
“跟你有什么关系?”陆沉打断她,用没受伤的右手从口袋里摸出个东西,摊在掌心——是那枚最小的阁楼钥匙,沾着血和灰。“修屋顶……得改期了。”
沈柠的眼泪终于砸下来,落在染血的钥匙上。她猛地攥紧他的手,连同那把冰冷的金属一起包裹进滚烫的掌心。
“陆沉,”她俯身抵住他冰凉的额头,声音压进两人交错的呼吸里,“你给我听好。屋顶一起修,项目一起扛。再敢一个人往这种地方冲……”她哽咽着,发狠般说:“我就把阁楼锁换了!”
陆沉低低地笑起来,震动牵扯到伤口,痛得抽气,眼底却像落进了整个穹顶的星光。他反手握住她颤抖的手指,十指紧扣。
“遵命……”他闭上眼,额头贴着她的,疲惫而温热的气息拂过她脸颊。
“房东大人。”
远处,城市的灯火次第亮起,如同一条蜿蜒的星河。在这座废弃钢铁巨兽冰冷的骨架里,两个伤痕累累的人紧紧相抵,像黑暗宇宙中终于找到彼此的孤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