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的夜,是分裂的。
外滩的灯火璀璨如星河倒泻,万国建筑群披着金箔,向黄浦江对岸的陆家嘴炫耀着百年浮华。东方明珠的尖顶刺破霓虹氤氲的夜空,玻璃幕墙的高楼大厦流淌着液态的光。这里是永不落幕的盛宴,是财富与欲望浇筑的图腾。
然而,仅仅隔开几条喧嚣的马路,深入那些蛛网般纵横交错的弄堂深处,便是另一个上海。
空气里弥漫着经年不散的潮湿霉味,混杂着油烟、劣质香水和若有若无的泔水气息。狭窄的巷道上方,如同毛细血管般杂错的电线切割着灰蒙蒙的天空。林晓芸工作的“舒心阁”足浴店,就蜷缩在这样一条弄堂的尽头。闪烁的粉红色霓虹灯管,“足浴”两个字有一个笔画己经熄灭,透着一股廉价的暧昧和疲惫。
晚上十一点半,送走最后一个满身酒气、言语轻佻的客人,林晓芸几乎虚脱。她扶着贴满劣质木纹纸的墙壁,慢慢走到逼仄的后巷透气。初夏的夜风带着黄浦江特有的水腥气吹来,稍微驱散了一点店里浓得化不开的中药包和客人脚汗混合的窒息味道。她习惯性地摸了摸自己依旧平坦的小腹,那里正孕育着一个三个月大的生命。指尖传来的微弱暖意,是她在这座庞大冰冷城市里唯一能攥住的、带着体温的希望。
“芸姐,还不走啊?”同乡李梅也溜了出来,递给她半瓶矿泉水。
林晓芸接过,小口抿着,冰凉的液体滑过干涩的喉咙。“就走。”声音带着浓重的安徽口音,轻得像叹息。她抬头望着弄堂缝隙里露出的、被霓虹染红的夜空一角,高楼大厦的轮廓像沉默的巨兽。“梅子,你说…等娃生了,我能把他留在身边吗?”她的声音低下去,带着迷茫,“这地方…太贵了。”
李梅沉默地拍了拍她的肩膀,眼神复杂。她们都知道答案,但谁都不忍心戳破。林晓芸那个男朋友张伟?李梅在心里撇了撇嘴,那个男人,靠不住。就在这时,林晓芸放在围裙口袋里的老旧手机震动起来。屏幕上跳动的名字让她眼神一黯,手指下意识地蜷缩了一下。
“催命呢!死哪去了?还不滚回来!”电话刚接通,张伟暴躁的声音就炸了出来,穿透寂静的后巷。
“刚…刚下班,这就回。”林晓芸的声音带着习惯性的怯懦。
“快点!磨磨唧唧,饭呢?饿死了!”电话被粗暴地挂断,只剩下忙音。
林晓芸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咙口的酸涩,从墙角拿起她那把廉价的、印着俗气小碎花的折叠伞。这是她刚来上海时在夜市地摊上买的,五块钱,用了快两年。伞骨有点歪了,伞面也洗得发白,但下雨天,它总能给她一点微不足道的遮蔽。她撑开伞,那一点黯淡的碎花在昏黄的路灯下勉强亮了一下,随即融入弄堂更深的阴影里。
推开那扇吱呀作响、漆皮剥落的出租屋房门,一股浓烈的烟味和隔夜饭菜的馊味扑面而来。不到十平米的空间,塞着一张吱嘎作响的双人床、一张油腻腻的折叠桌和两把塑料凳。桌上堆着没洗的碗筷,烟灰缸里小山似的烟蒂几乎要溢出来。张伟歪在唯一一张还算完好的旧沙发上,光着膀子,盯着手机屏幕,眼皮都没抬一下。
林晓芸默默放下包和伞,走到角落那个用布帘隔开的简易灶台前,准备热一下中午的剩饭。锅碗碰撞的轻微声响似乎惹恼了张伟。
“吵死了!做个饭叮叮当当!”他烦躁地吼了一句,把手机重重摔在沙发上。
林晓芸手抖了一下,没说话,加快了动作。饭菜热好端上桌,张伟扒拉了两口,眉头拧得更紧。“这什么玩意儿?猪食啊?一点油水没有!”他把筷子一摔,油腻的汤汁溅到林晓芸洗得发白的旧T恤上。
“将就吃点吧,今天…今天客人不多,小费少…”林晓芸低着头,小声解释。
“少?少你他妈还有脸怀孕?”张伟像被点着的炮仗,猛地站起来,指着她的肚子,“老子说过多少次了?打掉!打掉!你耳朵聋了?哪来的钱养?啊?你当自己是阔太太?”
积压的委屈和恐惧瞬间冲垮了林晓芸的忍耐。“他也是你的孩子!”她猛地抬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声音因为激动而尖锐,“医生说了,再拖下去,对我身体伤害很大!你不能这样!”
“我的孩子?谁知道是不是我的种?”张伟冷笑,眼神阴鸷,“少拿这套唬我!就你这点破工资,连自己都喂不饱,还想养孩子?做梦!明天就去给我弄掉!听见没有!”
“我不!”林晓芸也不知哪来的勇气,紧紧护住小腹,“我要生下来!这是我的孩子!”
“你的孩子?行啊!”张伟彻底被激怒了,他一把掀翻了折叠桌!碗碟稀里哗啦摔了一地,滚烫的菜汤和米饭溅得到处都是,有几滴烫在林晓芸的小腿上,她痛得缩了一下。“生!你他妈自己生自己养!老子没钱!一分都没有!你爱死哪死哪去!别在这碍眼!”他像一头暴怒的困兽,在狭小的空间里来回踱步,最后抄起门边一个空啤酒瓶,狠狠砸在墙上!玻璃碎片西溅!
巨大的碎裂声让林晓芸惊恐地尖叫出声,下意识地后退,脊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墙壁上。那把靠在门边的碎花伞也被震倒,伞骨发出轻微的呻吟。
张伟喘着粗气,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瞪着瑟瑟发抖的林晓芸,那眼神像在看一个仇人。几秒钟死寂的对峙后,他猛地抓起外套和钱包,一脚踹开房门,头也不回地冲进了门外不知何时开始飘落的细密雨幕中。沉重的摔门声在狭小的空间里久久回荡。
林晓芸像被抽掉了骨头,顺着墙壁滑坐到冰冷的水泥地上。地上是狼藉的饭菜、碎裂的瓷片和玻璃渣。被烫到的小腿隐隐作痛,但更痛的是心口那仿佛被撕裂的空洞。冰冷的绝望像外面的雨水一样,无孔不入地渗透进来。她蜷缩在角落里,把脸深深埋进膝盖,压抑的、破碎的呜咽声在死寂的房间里低回。那把倒地的碎花伞,静静地躺在门边的阴影里,伞面上溅了几滴浑浊的油渍。
窗外的雨,渐渐大了,敲打着铁皮雨棚,发出沉闷而单调的声响,仿佛这座城市无声的叹息。
第二天,“舒心阁”足浴店。
上午十点,本该是林晓芸的班。她的位置空着。
“芸姐呢?还没来?”李梅问领班。
领班皱着眉翻着排班表:“没请假啊,电话也打不通,关机了。”
李梅心里咯噔一下。林晓芸不是会无故旷工的人,尤其现在怀着身子,更在意这份工作。她试着又拨了几次林晓芸的手机,冰冷的电子音重复着“您拨打的用户己关机”。
不安像藤蔓一样缠绕上来。她跟领班说了一声,匆匆跑向她们租住的那片棚户区。雨后的弄堂更加泥泞难行。她用力拍打着那扇熟悉的、漆皮剥落的木门。
“晓芸!晓芸!开门啊!是我,李梅!”
里面死寂一片。
隔壁的门开了条缝,房东阿姨探出头:“找谁?那屋的小林?”
“阿姨,您看到晓芸了吗?还有她那个男朋友?”
房东阿姨摇摇头:“好几天没见人影了。动静倒是挺大,前天晚上吵得凶哦,后来那男的好像气冲冲跑出去了,就没见回来。屋里一首没声,我还以为都搬走了呢。”
“搬走?”李梅的心沉到了谷底。林晓芸要搬走,不可能不告诉她!
一种强烈的不祥预感攫住了她。她几乎是踉跄着跑到附近的派出所,语无伦次地向值班民警描述着朋友的失踪:她怀孕了,和男朋友吵架了,人不见了,电话关机……
民警做着记录,表情带着例行公事的平静:“林晓芸?好的,我们登记一下。可能是小两口闹别扭,躲起来了。有消息会通知你。”他把李梅提供的林晓芸和张伟的名字、大概住址写在本子上。
走出派出所,外面又开始飘起雨丝。李梅站在湿漉漉的街头,茫然西顾。她想起林晓芸失踪前那个雨夜,想起那把总是陪着她上下班的碎花伞。她下意识地看向弄堂深处那扇紧闭的门,仿佛还能看到林晓芸撑着那把伞,低着头匆匆走过的身影。
雨,越下越大。豆大的雨点砸在路面积水上,溅起浑浊的水花。黄浦江的方向,隐隐传来沉闷的、如同呜咽般的涛声。李梅打了个寒颤,一种冰冷的恐惧顺着脊椎爬上来,像这无边无际的雨,将她从头到脚彻底浇透。她望着空荡荡的雨巷尽头,喃喃自语,声音被淹没在哗哗的雨声中:
“晓芸…你的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