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宫砖漫反射着冬日的微光,御书房外值守的金甲侍卫如同雕像,目光锐利如刀,空气仿佛凝滞的铅块。
苏晨站在门前,深吸了一口气。
即便做了再充足的准备,真正面对这帝国权力的心脏,一丝本能的紧张感依旧如同细小的电流,瞬间窜过他的脊柱。
苏晨定了定神,将这丝不合时宜的紧张压下。
厚重华丽的殿门被秦仲岳无声拉开,露出一线明亮温暖的光晕,随即又在他身后合拢。
秦仲岳的动作快如鬼魅,只留下一句低沉、仿佛金属摩擦般的汇报声,随即他的身影便隐入内殿的帘幔阴影之中。
“苏晨,”一个平板如水的宦官声音响起,“陛下召见。”
苏晨抬步,踏入御书房。
一股温暖干燥、混合着墨香、龙涎香与银霜炭气息的空气瞬间包裹了他。
殿宇恢弘开阔,蟠龙柱撑起藻井高穹,巨大的紫檀木书案如同沉默的巨兽伏在正中。
书案后,一道身着玄色暗金龙纹常服的倩影,正埋首于堆积如山的奏折之间。
女帝沐婉晴,她甚至没有抬头。
苏晨走到书案下方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刚好处于一种既显示恭敬、又保持了微妙私人空间的位置。
没有下跪,只是垂手而立,背脊如标枪般挺首,声音清晰平稳地响起:
“苏晨,参见陛下。”不卑不亢。
在空旷寂静的大殿里,带着一种奇特的回响。
女帝沐婉晴握着朱笔的手指,在苏晨声音响起的瞬间,极其轻微地顿了一下,笔尖悬停在奏折上方不足寸许的位置。
仅仅一瞬。
她甚至没有抬眼。
那支象征生杀予夺的朱笔,便若无其事地再次落下,在雪白的绢帛上划出一道凌厉的红痕,留下一个御批的朱字。
随即,翻过一页奏折,继续批阅。
整个过程中,女帝身体纹丝不动,神情专注,仿佛进来的不是那个搅动了她五日心潮、手持血诏的奇诡青年,而只是一缕微不足道的穿堂风。
死寂。
只有朱笔划过绢帛的“沙沙”声。
还有炭盆里银霜炭燃烧时极其细微的“噼啪”轻响。
以及苏晨越来越清晰可闻的……心跳声。
时间一点点流逝。
一刻钟。
两刻钟。
半个时辰……
苏晨如同钉在了原地。站姿依旧挺拔。
但腿弯处渐渐传来一阵阵酸麻刺痛,如同无数细针攒刺。
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纹丝不动,对肌肉骨骼是极大的考验。
额角也开始渗出细密的汗珠,并非因为殿内温暖,而是来自身体对抗重力和静止的疲乏。
苏晨内心吐槽
呵!来了!
帝王心术第一课——冷处理,心理压迫。
想用这漫长而无意义的静默消耗我的意志力?
让我在身体不适中露出破绽?
让我先沉不住气,焦躁、不安、惶恐、进而主动示弱?
幼稚!
老祖宗几千年的宫廷权谋剧都是白看的? 汉武晾东方朔、曹操磨司马懿、康熙熬鳌拜……哪个不是这路数?这不都是我那些老祖宗(指后世历史学者研究的帝王们)玩剩下的东西?
就可怜我这老腿了,站军姿也不是这么个站法啊,这具身体没经过高强度锻炼,确实有点扛不住了。
沐婉晴,你批个奏折都不带眨眼的?脖子不酸?手腕不累?装!你继续装!
内心的疯狂吐槽,让身体的酸麻感似乎都减弱了几分。
苏晨咬紧牙关,舌尖甚至因为用力抵住了上颚而微微发麻。
苏晨强迫自己转移注意力,目光开始看似低垂,实则极其细微地扫视着殿内:
书案上堆积如山的奏折(国事艰难啊)……
精致的错金珐琅炭盆(真暖和,想靠近点)……
屏风上描金绘彩的万里江山图(打下来容易,治理难啊)……
墙角落地大铜鹤薰炉口吐出的袅袅烟圈(这香真沉,催眠效果一流)……
甚至开始数蟠龙柱上的龙鳞(第九根柱子,第七排鳞片有点磨损,该保养了)……
就在苏晨感觉自己快要被殿内沉凝的氛围和腿部的酸麻折磨得精神恍惚之时——
“嗒!”
一声极其轻微、如同碎玉落盘的声响。
女帝终于放下了手中的朱笔。
女帝没有抬头,没有看苏晨一眼,只是用那只纤细而骨节分明的手。
极其缓慢地、从旁边温热的湿毛巾盥(一种铜质盛水器)中拿起一方温热的湿巾,动作优雅地擦拭着沾了墨迹的指尖。
每一个动作都慢条斯理,带着一种刻意的、居高临下的从容。
空气依旧死寂。
但一种无形的压力,随着她擦拭指尖这缓慢的动作。
如同潮水般,更汹涌地压向大殿中央那个站了半个多时辰、腿脚早己麻木僵硬的灰色身影。
无声的较量。
女帝沐婉晴擦拭完指尖,那方雪白的湿巾被她随意丢回盥中,溅起几星细小的水花。
女帝终于抬起凤眸,目光如同实质的探针,投向殿中僵立良久、此刻显得格外单薄的灰色身影。
“都退下。”她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仪。
侍立在不远处阴影中的秦仲岳和几个低眉顺目的太监宫女,如同得到了赦令,躬身行礼,动作整齐划一,悄无声息地退出殿外。
沉重的殿门被小心翼翼地合拢,隔绝了内外。
也将这偌大的御书房彻底交给了书案后孤高的帝王,和阶下那个来历成谜、胆大包天的“囚徒”。
殿内陷入一片奇异的寂静,连炭火似乎都识趣地停止了噼啪。
女帝的目光落在苏晨微微颤抖的腿上,眉梢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女帝抬手指了指不远处靠近炭盆的一把铺着锦垫的楠木圆凳。
“坐。”声音依旧清冷,听不出情绪,“那里有凳子。”
苏晨如蒙大赦——虽然表面上他只是平静地点了点头,但内心长长舒了一口气。
苏晨没客气,拖着有些僵硬麻木的双腿走过去,一屁股坐在了那个看起来暖和许多的位置上,甚至还微微挪动了一下,找了个更舒服的姿势。
暖意从传来,驱散着寒气。苏晨忍不住龇牙咧嘴地伸手揉了揉酸麻胀痛的小腿肚子,动作毫无仪态可言,甚至带着点街头痞气。
“嘶——”苏晨倒吸一口凉气,忍不住抬眼看向书案后那依旧正襟危坐、仪态万方的女帝。
脸上没什么敬畏,反而多了点无语的嫌弃。
嘴里小声嘟囔着,像是自言自语,又像在抱怨:“陛下呀……您这帝王心术……玩的着实不咋地。”
这话如同石破天惊,在这御书房内,在这龙椅之下,简首是大逆不道。
女帝沐婉晴握在朱笔上的指尖微微一紧,笔杆发出细微的“咯吱”声。
那双深潭般的凤眸骤然凝聚,锐利如刀般射向苏晨,帝王的怒火几乎要破冰而出。
“哦?”然而,她开口时,声音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冰冷平静的玩味?像是被不知天高地厚的蝼蚁逗笑了。
“寡人……玩的不太好?那你倒是教教朕?”
女帝内心:朕倒要看看,你这狂徒的嘴里,还能吐出什么怪话来!
苏晨揉腿的动作顿了一下,抬起头,毫不避讳地给了龙椅上那位一个极其不雅、也极其“苏晨式”的白眼。
翻得恰到好处,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无语和“你傻还是我傻”的鄙夷。
“教您?”苏晨扯了扯嘴角,那笑容带着三分惫懒七分讥诮,“教您怎么变着法子更狠地来对付我自己?陛下,您看我……有那么傻吗?”
苏晨指了指自己的脑袋,意思不言而喻——我又没疯。
女帝沐婉晴看着那个大逆不道的白眼,听着那赤裸裸的嘲讽,只觉得一股邪火首冲顶门。
多少年了,谁敢在她面前如此放肆?
那支朱笔在女帝的重压下,笔尖的墨都快滴下来了。
女帝真想把笔扔过去砸他个满脸开花,但她竟然生生忍住了!
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那口浊气,试图维持帝王的威严和好奇。
“呵,”女帝冷笑一声,“怎么,你现在……不怕朕了?”
身子微微前倾,无形的压力笼罩过去。
“怕?怎么不怕呢?”苏晨这次回答得倒是干脆,甚至还象征性地缩了缩脖子,做了个害怕的表情。
但这表情极其浮夸,配合着他那瘫在暖和圆凳上的姿势,更像是在耍宝。
“您是高高在上的天子啊,动动嘴皮子就能决定我这种小虾米的生死。”
苏晨接着道“您还在想把我阉了送进内宫扫地,今天就能给我扔诏狱里让老鼠啃脚趾头。能不怕吗?怕得要死好吗”
女帝的嘴角抽动了一下。这“小虾米”嘴里的话,真是……句句都欠揍。
但苏晨那姿态,哪里有一丝“怕得要死”的样子?
“那你——”女帝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被冒犯的愠怒,“还敢这样对朕说话?”
女帝手指无意识地捏紧了龙椅扶手,指节泛白。
这小子完全就是滚刀肉一块,油盐不进,打蛇随棍上,还能把自己气个半死。
苏晨揉着小腿,抬眼看向似乎有些破功的女帝,眼底深处闪过一丝极其细微的了然。
苏晨他调整了一下坐姿,不再那么刻意,虽不至于正襟危坐,但也总算有了点认真的意思。
语气也带上了一种仿佛看透一切的……无奈?
“因为想通了啊,陛下。”
“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
“既然都注定是个死,那何必还要提心吊胆、卑躬屈膝、装模作样地把自己搞的那么累?”
接着摊了摊手,语气轻松得近乎残忍:
“反正死都死了,骨灰盒子又装不下面子,也装不下委屈。那不如……怎么舒服怎么来呗?起码上路前,自己心里痛快点。”
苏晨内心想法是: 破罐破摔人设不能倒。这是自保的最佳姿态,让她摸不清深浅。
这话语里的光棍和彻底的豁达,让女帝的心头猛地一震。
像是被什么东西重击了一下,让女帝的怒火奇迹般地瞬间消散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为深沉的疑惑和审视。
女帝死死盯着苏晨的眼睛,试图在那片看似坦荡实则幽深的黑暗里找到一丝作伪的痕迹。
是伪装吗?是故作洒脱吗?可他那摊手的姿势,那无奈的语气,那眼底深处的疲惫,似乎是真的?
沉默了半晌。
炭火无声地燃烧着。
御书房里只有两人交错的、轻微的呼吸声。
终于。
女帝再次开口,声音低沉了许多,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几乎算是平等的探究:
“苏晨。”
“朕……相信你先前所言。寡人……查不到你的身份。”
“你……确实不像此间之人。”
女帝的凤眸如同深邃的旋涡:
“告诉朕。”
“你究竟……来自何处?”
来了!
核心问题!
苏晨心头一凛,但面上却不动声色。
苏晨没有立刻回答,反而微微偏过头,目光似乎投向御书房紧闭的雕花长窗,看向窗外那被宫墙切割得方方正正的、灰蒙蒙的天空。
眼神悠远,仿佛在回忆一个极其遥远的地方。
苏晨想了想,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缥缈感:
“陛下……猜得没错。”
“我……确实不是大周的人。”
“我的故乡……”
苏晨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寻找一个能让女帝理解,又不至于泄露核心秘密的表达:
“在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
“比您能想象的所有远……都要远。”
女帝的眼神一凝:“西域?波斯?还是更西边的天竺?或是大食?” 这是她能想到的地理极限。
苏晨嘴角勾起一抹奇异的、带着莫名意味的弧度,像是苦笑,又像是自嘲。
苏晨轻轻摇头。
“不,陛下。”
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砸碎所有认知的力量:
“比西域……还要遥远。”
“……”
苏晨有点忧愁的说道“遥远的,我可能这辈子都回不去”
苏晨还有后半句话没说出来《除非能找到那个陨石盒》